常无悲目不斜视,正想迈开一步,而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他低头盯着几乎烧得体无完肤的二人,手一挥,周身立刻出现一道曲折的火柱,将两人拍飞。他径直向九品堂门口走去,对身后二人的死活满不在意。
滔天的火浪即将倾灭而下,阴影笼罩着整片大地,他们拖着残缺的身体,挣扎着向对方爬去。李曳星用仅剩手臂拉起张世亮,两人相互依偎着,静待死亡将他们一同覆灭。
张世亮颤抖着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业火自二人相扣的掌心蔓延开来,将两人紧紧裹住,伤口被无穷无尽的业火啃噬着,面前入梦的三千仙门子弟有苏醒的迹象,头顶的火阵即将落下,他们竟一时无法判断自己将是何种死法。
他转头,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断臂处,轻声问:“疼不疼?”
李曳星摇摇头,“一会儿就没事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故作轻巧地笑了一下,“一会儿咱们两个就都不疼了。”
张世亮没有答话,只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李曳星也是如此。
纵有千语,相顾无言。
在他们被烈火彻底吞没的前一刻,李曳星问道:“小月亮,你后不后悔认识我?”
【喂!你们怎么欺负人啊!走开走开!】
穿着破夹袄的小女孩挥舞着手里的木棍,赶跑了围在墙角的一群小流氓,她眨眨眼,好奇地戳了一下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孩。
小孩险些被她戳倒,抬起眸子,怯生生地看着她,他瘦弱的身躯缩在不合身的破布袄里,小脸惨白,双颊凹陷,浑身散发着腥臭的气息。而她看到的,唯有那一双透着水的眼睛,像极了她在河边捧起的月亮。
那是凡尘俗世之中,她所见的唯一。
“真漂亮啊,像蒙了一层灰的玉一样,”她想,“像月亮那么亮。”
李曳星弯着身子,仔细地研究着他的眼睛,整张脸快要贴了上去,咧开有些开裂的嘴角,笑着说:“不如就叫你小月亮吧。”
冬夜的雪化尽了,从今往后,小月亮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一个同伴,叫做星星。
星星会替他赶跑坏人,会给他馒头吃,会叉着腰,用拇指指着自己,骄傲地说——我是这条街坊的乞丐老大,以后你跟着我,我来罩你!
在小月亮的眼里,星星永远是那么明亮,那么让他崇拜。
所以他跟着星星,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相伴了很多很多年。
“小月亮,我们去当仵作吧。”
“小月亮,我们去当衙役好了。”
“小月亮,我们还是去当贼吧,那个来钱快。”
无论星星说什么,他都会回答——好。
现在星星问他,“小月亮,你后不后悔认识我?”
他回想到那个雪夜,星星像一个盖世英雄一样腾空出现,挡在他的身前,那时他抬头,看到弯月之下那最闪耀的一颗星子。
星星回头,对他伸出手,说道:“小月亮,跟我走吧。”
“不后悔,”他紧扣住她的手,“永远都不后悔。”
火海吟啸,如同初雪将融之日的枫叶一般,将一切风霜撕扯殆尽,从此,这世间便只剩下她的身影。红尘漫漫,归尽于她的眸中,她伸手,待他来牵。
碧虚尘清,陌上红叶落,濯雪凄风,双人影,尽付东流。
**
九品堂正门内,叶无双尝试用御水诀来扑灭无尽的业火,然而无济于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百姓痛苦而绝望地、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最终还是烧成了灰烬。
百来号人,如今就剩下了四十八个。
余下六人靠着墙喘息,皮开肉绽的伤口周围盘旋着业火,高温熏烤着他们的眼睛,仿佛一切都是炼狱之中的一场噩梦,哀嚎、求饶、哭喊、鲜血,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残忍。
六人的目光交汇于一旁的叶无双身上,她在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之后,缓缓地放下了手,察觉到了六人的目光,她转头道:“你们可别这么看着我,并非我不想救他们,而是这业火本就蛮横,靠我这半吊子的御水诀根本无法熄灭。”
苏尧红摇摇头,“我们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叶姑娘,我们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葛御齐尚未回话,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爆鸣,剧烈的威压让大地不住地颤抖,众人立刻伏倒在地,仿佛被扼住喉咙一般,胸腔快要被震碎。
结界在常无悲接二连三的攻击之下变得岌岌可危,百姓惊恐地看着结界边缘的裂痕,向天不断祈祷着,渴望神仙来救。
谁人都知道,如果此时无法斩杀常无悲,所有人都会命丧于此。
葛御齐站于铜门正中,一手拦住欲要跟上的三卢和苏尧红姐弟,他扯去衣角的一层破布,裹在被真火灼伤的手背上,只吐出一口浊气,毅然推开铜门,欲要开口,却嚅嗫不出几字,喉头紧绷,只冲余下几人说道:“留在此处,我去便可。”
苏尧均上前一步,想要拦住葛御齐,可终是迟了一步。铜门一合,门环震出肃穆之声,重重地拍在几人的胸口处。
葛御齐以一身之力,挡于铜门正中,面前有火海滔天,而他只闭上双眼,双掌打开,长舒一口气,沉吟道:“以我之心,唤我之力,一念往生,开。”
再睁眼,他已冲至常无悲面前,身后的梨花针如丝如麻,为常无悲织了一面无隙可乘的天网,每一针都蕴含着极强的真气,直向常无悲杀去。
业火直袭,他死死盯着对方,袖针直戳他的喉咙,“你走不掉了,常无悲。”
……
十三年前,九品堂主堂。
叶川面色苍白,坐于主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左肘撑膝,用帕子抹去方咳出的温血,为心笼禁制而失去半丹的他已是虚弱不堪。
“御齐,若我遭遇不测,小闯就拜托你照顾了。”
葛御齐半跪于地,垂头道:“属下领命。”
叶川微微一怔,意外于他的自称,可他并未深思,只点头示意他离开,而葛御齐仍未动,双掌并起,高举于头顶,郑重道:“堂主,请您将内力转为真气之法传授于我。”
叶川诧异,百炼炉鼎便是转化之法,自己早在九品堂成立初期便告知了他们,葛御齐根本不可能会忘记此法,莫非……
葛御齐继续道:“我欠堂主一命,若不能还于堂主,便还于小闯,”见叶川犹豫,他躬身下去,双手叠于额前,叩首于地,“请堂主成全。”
叶川凝眉,尾音微颤,“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葛御齐不答,也不起身。
沉默半晌,叶川无奈地开口道:“一念往生,可让修道之人恢复法力,也可让习武之人获得法力,但时效仅为半炷香时间。半炷香后,必死无疑。”
咚、咚!
常、葛自半空坠落,皆被对方重伤,常无悲的身躯被数十针梨花针贯穿,血洞中不断涌出鲜血,而葛御齐半个身体被业火所吞噬,肩膀处的肉块逐渐剥离,带着熊熊赤焰跌落地面。
他一手横指,隔空催动梨花针向常无悲身体深处扎去,一手攥拳前挥,无数袖针汇聚成一柄巨大的长剑,无视对方的反击前冲而去。
火凤啸来,欲要将他吞没,而葛御齐大吼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杀、杀、杀!
长剑呈破空之势,先一步刺入了常无悲的身体。反观火凤,它的双翅分别幻化为两只火凤,以包围之势向葛御齐冲来。
葛御齐没有反抗,只释然一笑,卸力跪倒在地。他抬头看去,只见虚空被灼出一块大洞,自那洞中,他望见了少时的清风明月。
彼时的他正是少年,挑着行囊,行过长风,踏过三万里,奔向前路。
“我这一生,活得也算畅快。”少年立于山巅,望向脚下山川,向身后招手道,“顺文,进文,晓飞,你们快过来。”
四人搭肩,一起向远山看去,葛御齐说道:“再往前走就是秦州,秦州有秦川,秦川有大玖墓,墓里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们先下秦州东边的墓,再往西走,最后再下大玖墓,如何?”
三卢齐声高喊:“好!”
“如此一来,顺文可以去买一把削铁如泥的刀,进文能买到最好的木材,晓飞也有吃不尽的佳肴,咱们再也不怕饿肚子了。”葛御齐畅快地笑着,偏头抹过额头的汗。
再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还活着。
是三卢。
他们三人将他团团围住,抵挡住了三只火凤。
“顺文,进文,晓飞……”
“大哥,我们曾立誓,不为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
“大哥,去吧,你一定能杀掉这个人的。”
“大哥,你一定要为曳星和世亮报仇啊。”
烈火将他们彻底吞噬,与此同时,葛御齐噙住血泪,咬牙应道:“我们一起。”
三卢应声倒地,而葛御齐凝力一踏,闪至常无悲面前,一拳又一拳,动作快出残影,打得常无悲一时应接不暇。两人一攻一守,僵持不下,即便常无悲的真气有所消耗,真火所带来的伤害无可逆转,久而久之,葛御齐渐渐招架不住。
就在胸口即将迎来一击时,他身侧却突然袭来三柄长叉,正是三卢的武器!葛御齐咬紧牙关,以全部真气助长叉冲向常无悲。而常无悲因真气将要殆尽,反应减慢,一时竟没有躲开。
与此同时,一柄折扇、一段红绸也击向常无悲的要害处,苏尧红、苏尧均也赶来了!
葛御齐孤注一掷,再次握住袖针,向常无悲的咽喉扎去。
**
罗刹台上,蜷缩在地的叶闯痛苦地哀嚎着,她用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以此来逼迫自己清醒。可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人们的哭嚎与往日的对话声此起彼伏,让她混乱不堪,越想要撑起身体奔去哭嚎声传来的方向,五脏六腑就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
她看不见,眼前是一片扭曲的黑暗,她只能感受到九天之外的号召,像是数只巨手密密麻麻地伸来,要把她拽入另一片黑暗之中。
“来吧,来吧——”
是兀梼的声音。
“来涂灵树下,这里是你唯一的归宿。”
叶闯咬牙骂道:“什么狗屁的归宿,这里就是我的家!”她隐约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安,脑海中不断闪回着八怪残缺的笑颜,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叶闯挣扎着爬起,一步一顿地向九品堂正门走去。
“快,要快……”
“快点去救他们……”
她的喘息声逐渐急促起来,眼前的黑宛如泼墨一般荡开,恼人的耳鸣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盛夏的蝉鸣声。
来自后山的蝉鸣声。
她好像又能看见了,不,准确地说,她回想起来了。
小叶闯偏头看去,看到一双布满刀痕、带着老茧的大手,她好奇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手的主人立刻松开拳头,握住她的手,“我是葛叔,小闯,你记住了吗?我是葛叔。”
小叶闯牙牙学语,歪头道:“葛叔?葛叔。”
葛御齐点了点头,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如触电般缩回了手,他反复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双手托着她的腋下,将她举过头顶,原地转了好几圈。
她看到,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回忆戛然而止,叶闯重捶刺痛的太阳穴,身形一晃,直接摔倒在地。后脑毫无防备地砸向石砖,汩汩地溢出血来。她无助地仰倒着,眼前再次一片漆黑,全身宛若经受烈火灼烤一般疼痛,嗓子沙哑,再开口,却听到了幼童的痛吟声。
恍惚间,那个粗糙的掌轻轻蹭过她的侧脸,留下沙砾摩擦的颗粒感。
“小闯是一个值得我舍命守护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