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周边街巷热闹了起来。猜灯谜的灯笼架子旁也拢了不少人,大多身着布衣。小孩在兔子灯笼围了一圈,恋恋不舍,大人们在一旁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待天色再暗,有两个华衣少年揭了迷,领了两个八角灯笼,浑不在意地扔给侍者。
又过了一会儿,周围已然全暗下来。上元灯会年轻的男男女女,借着夜色的掩护,眼波流转,柔情暗诉。对面的酒楼终于亮起了约定的绿色灯笼,到了我的表演时间。
我缓缓走到街上,正巧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正是花季年华的昭翎公主,头戴斗笠也遮不住她秀丽的面庞。身旁商来财的母亲商来氏,貌似有些意外的嗔道,“是关姑娘吗?怎的来了京城也不说一声。”
我客气笑道,“我就是随意来散散心罢了。”瞥见公主身后的侍女和侍卫一脸警惕。
商来财的母亲转头给昭翎公主介绍我,“这位关心姑娘是天香坊的东家,擅长各种妆容打扮,中秋晚宴时镇远伯夫人的妆容打扮就是她做的。”
公主一听,果然很感兴趣,“总是听来姨说起你,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我今日在此定了包房,不如一起进去坐坐如何?”
我表现得犹豫了一下,看着商来氏,她闻曲知音,“没事的,这位贵人是咱们的老主顾了。”侧目看了侍女的神色放松了些,侍卫还是暗中在观察我。
我抱了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主高兴地拉我的手,“我经常听你的故事,没想到你竟和我差不多大。我平时都没怎么有同龄人可以玩……”她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我都笑着应了。
进了包房,从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街景,是在对面楼上见的灯架的另一面。各式灯笼都点亮了,许多幽微的光折射出不同的色彩,样式新鲜漂亮喜庆。可街上的人的脸却都藏在阴影中,看不到了,只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背影,夜色模糊了衣衫的布料和配饰,人与人之间仿佛没有任何差别和隔阂。
“这些花灯可真好看,要不是母后千叮咛万嘱咐,我肯定是得再在下面逛一会儿的。”小公主边摘斗笠边在我耳边嘟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宫过上元节呢。”
“原来是公主殿下,失敬了,失敬。”我表现得有些吃惊,赶紧地跪下,“草民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起来吧。”小公主把我扶起来,“以后可不要这么多礼。其实我早就就听过你的故事,虽然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把天香坊办到京城的时候,我还在为不会蹴鞠烦恼呢。”
小公主贵气地安排我和商来氏坐下,侍女和侍卫分立在公主身后,气势逼人。不过我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与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刚才来姨说你擅长妆容打扮,你看我这一身打扮得如何?”小公主站起来,转了一圈。
我这才定睛看着她的打扮,天真的面庞涂着厚重的妆,脸上贴着花钿,可能是皇后怕人认出她来给她故意画得浓妆。衣服也是穿了一件淡红带绒渐变色的襦裙,搭了一正红色的小袄。满头的金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贵重,但容貌在这京城的上元节的贵女中倒是一点不突兀。可见是用了心思的,只不过心思不在好看上。
“还不错。”我放下茶杯,看向别处。
“你太含蓄了,都已经画成鬼了,哪里不错了?”小公主气鼓鼓地说。她这样倒是让我想起了气鼓鼓的方多病。
“你给我重新画一下吧。求你了。”小公主两只手拉着我的手晃了起来。
她的热情让我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有收回手。苦笑着答应下来。
商来氏给我拿出专业的工具,我把小公主的脸做一件艺术品,捧在手心。把花钿拿走,厚厚的粉擦掉,在脸上略略加了点腮红,眉心画了一朵梅花,重新给她做了个双蟠髻,选了一朵红梅的绢花装点。仿若梅花仙子流落凡间。
完工之后,小公主拿铜镜照着,心满意足的样子。她是一件她父母精心打造的艺术品,有着近乎完美的外貌,有着贤妻所有的要素,只是懵懵懂懂地走向她的归宿。她甚至都不懂如何保护自己,只是想挣扎着想挣脱父母的束缚。
“怎么了?”小公主突然转向我,“你为什么这样的表情?”
我回过神,“什么表情?”
“有点悲伤,”小公主搜肠刮肚的找词补充,“有点怜悯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草民冒犯了。”我跪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小的时候奶娘总那样偷偷看我,后来母后把她送回家养老了。”昭翎公主眼中含泪扶起我,“我就是想知道,那种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的侍女和侍卫,沉默不做声。
商来氏打破沉默,借口出去小解离席,昭翎公主终于回过神来,不顾劝阻把她的侍女侍卫都打发出门。
我见公主还算晓事,就开门见山了,“圣上年已不惑,至今无子,公主知道朝堂未来会如何?”
昭翎公主摇摇头,“母后说,那是男人需要知道的事,女人只要管好自己、照顾好家人就行。”
“两种可能。如果圣上五年之内成功延续皇室血脉,按历代皇帝平均寿命五十五来算,则太子登基时可能只有十余岁,要面对外戚与权臣争权夺势的局势,太后与青阳侯和皇后作为外戚也会参与其中,成为两方势力。公主与夫家会夹在当中。如果争斗不休,甚至可能天下大乱。
另一种可能,如果圣上没能成功延续皇室血脉,在五年后,可能会考虑过继宗室子,到时公主便与太子既无血缘又无感情,可能连普通宗室女都不如,过得如何全靠未来天子慈悲。而且有可能会出现争夺皇位的情况,权力斗争只会更加惨烈。”
昭翎公主脸上有些慌乱,“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母后说了,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以后也会嫁给一个天下最优秀的男人。母后与皇祖母感情很好的,她们如果有误会了,我劝一劝就好了。你,你胡说!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这恐怕是小公主最恶毒的语言了。
我抱拳,推门出去,侍卫和侍女先后冲进屋里,商来氏不明所以地冲我笑笑,与我擦肩而过。
交浅言深,是我多此一举了。
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