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只有布里奥妮一个人。
她“刷刷”裁剪着什么,又细心地用胶水粘在厚重的笔记本上。从侧面看,这本崭新的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到处有粘贴的痕迹。看得出来,布里奥妮非常珍视这本笔记本,她把边边角角都理的服帖,在触摸这本笔记之前都会洗干净手。
她虔诚地像是在对待《圣经》。
等胶水都干透,布里奥妮才缓缓往前翻阅。她细致地像是对待一样完全陌生的东西;可是这本笔记本明明是她一点一点制作的。她认真地像在阅读一本厚重的古英文巨著;可是这上面的每个单词都简单易懂,毫无晦涩阻塞之处。布里奥妮的确非常矛盾,她也确实在用这样的方式排解自己的矛盾。
慢慢地,她翻到了第一页。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好天气。布里奥妮站在猫头鹰棚里,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她的眼底呈现一种澄澈的干净;布里奥妮知道这里是什么,她紧紧抓着厚厚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太阳光很暖,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感,相反的,她仿佛置于冬日。
她用力地跑起来——也正是这样,布里奥妮常年白皙的脸颊上才泛了些红晕。她快步跑进宿舍,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墨绿的硬皮封面,里页是上好的牛皮纸,有淡淡的书卷香气;这是布里奥妮在伦敦一家杂货铺淘到的,已经存放了很多年了,她一直舍不得用。
布里奥妮从信封里拿出她期待很久的报纸。泰晤士报,巨大的版面写着几个黑体大字。
布里奥妮盯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思考。她把新闻小心地裁剪下来,贴在第一页。然后她把羽毛笔蘸了墨水,打算写几行字。
她又是盯了好一会儿,什么都写不出,仿佛许多东西梗在那里。她放下笔,深长地叹息了。那种崩溃的无力感折磨着她;并且,很奇怪的,在听说战争打响的一瞬间,布里奥妮的第一念头竟然不是震惊,而是解脱。布里奥妮也越发看不透自己了;在某一瞬间开始,她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布里奥妮不再看那本笔记本。她把它合上,继续放在书架上。她开始用这本笔记本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战争会有这般惨烈。时间已经缓缓驶向一九四零,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没有一点希望的寒冷从北极圈刮来;布里奥妮想,这样的天气打仗该有多么绝望啊,天地都是惨白惨白的,滚烫的血液也会冻成冰,结在地上化成暗棕色的一滩。这种天气,面对家破人亡该有多难熬啊。
她想了想,眼泪几乎要掉出来;没有经历过的人或许很难感受到吧。
“布里奥妮!”
她被卡罗琳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揉了揉脸,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好。在卡罗琳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布里奥妮坐在桌前,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什么事?”她问。
“我刚刚看了成绩,你又是全O。”卡罗琳把包甩在床上,重重地瘫倒在柔软的床垫上。“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她闭上眼闷闷地重复几遍。
这个消息能让布里奥妮的心情好一些。她抿唇,掩饰自己的一点笑意。“你不要偷懒,一定比我出色。”
“不说这个。”卡罗琳转了转眼珠,她猛地站起来,把围巾扯下来,挂在椅背上。“我要收拾收拾,马上就能回家了。你今年也回去吧,收拾好了吗?”
布里奥妮正在书写什么的手一顿,然后点了点头。“嗯。”
“你去年就没回去。”卡罗琳无意地讲一句,她抬眼看见布里奥妮脚边的小行李箱。
“所以我今年要回去。”布里奥妮不只是在对卡罗琳说,“我要看一眼姐姐,远远看一眼就好了。”她说着,把校袍穿上,裹上厚厚的围巾。
她和布莱恩约好去禁林边走走,也正好在繁忙的考试之后能有个随意闲聊的机会。布莱恩今年也要回去,可预见他的假期不会很开心,布里奥妮也正好安慰他两句。
她急匆匆赶到黑湖边时,正看见布莱恩在和一个男生讲话;那个男生和布莱恩差不多身高,围着墨绿围巾,看样子是个斯莱特林。布莱恩看到布里奥妮,朝她挥了挥手;和他一起的男生也跟着转过来。那张精致的面孔正对过来,布里奥妮清晰地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眸——她觉得自己的形容太过女气,可是除了这些根本无法形容出汤姆里德尔的面容。轻轻一瞥,让布里奥妮惊了一秒;无喜怒的眼眸,却不如看似的那般淡然超脱,那种眼神里的淡淡欲望让他更有人烟气。
“你好。”他们礼貌地打招呼。
“那我们就先走了。”布莱恩和他道别,他拉着布里奥妮往前走,却发现她一直愣愣地盯着汤姆里德尔的背影。布莱恩皱眉,在布里奥妮眼前挥挥手。“回神了,你该不会喜欢上汤姆里德尔了?”
布里奥妮收回目光。“没有,不可能的。”
“吼,”布莱恩冷笑了一声,然而布里奥妮分辨不出他的情绪。“他不是个值得喜欢的人,我了解的很。”
半是威胁也半是嘲讽,布里奥妮听起来不太自在。她抿唇,左右思考布莱恩是否真的戳中真相,却徒劳无功。“不会的。”她笃定并且一再重复。尽管布里奥妮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布莱恩知道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于是也不再提。只不过他对汤姆多加了几个心眼,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仿佛隐没在冬日的薄雾中。
因为战争,父亲变得很忙碌。当到达车站时,已经日暮了。布里奥妮发觉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心里扫兴却觉得理所应当。她拖着沉重的箱子在街上走,一言不发,身后跟着布莱恩。他们并不相互交谈,沉默中透着尴尬与疏离。到了地铁站,他们才互相道别,然后分道扬镳。
擦肩而过后的一瞬间,布里奥妮回头看了一眼布莱恩。正好他也回头望,两人目光对视着,又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再见,布莱恩。”布里奥妮说。她的声音很低,被人群和列车的噪音盖过去;可是单看口型布莱恩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于是他也挥挥手,朝着布里奥妮行了个绅士礼,然后戴上他的贝雷帽,穿梭进人群里。
伦敦的地铁或许没有人少的时候。布里奥妮正在长身体,身高却也并不突出;她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住,透不出一丝光线以及新鲜空气。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就这样站了许多站,人也陆陆续续下车,各自回家,布里奥妮也总算找到一个位置。她坐下来,觉得腿已经痛到麻木。她一边敲着小腿,一边往窗缝里看——两边有微弱的灯光一晃而过,然后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驶离地底。列车的窗户已经被封的严实,但是布里奥妮大概知道自己此时正位于一片田野中央。她记得自己曾经坐在同样的一班地铁上,看着窗外灯火点点,仿佛海面上的星点渔舟。城市边缘脱离了它的繁华,却也有那种独特的“边缘感”,在繁华喧嚣和安静之中的一个微妙平衡。那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脚下;而此刻尽管外面漆黑一片,她却能在呼吸间感受到伦敦城的魅力:一种并不吵闹的繁华感。
布里奥妮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以及因为干燥和寒冷的手指上的倒刺。她把手指举在眼前,狠狠拔掉自己的倒刺,痛的龇牙咧嘴。疼痛感不强,持续的时间却意外的长;布里奥妮那一点点回家的兴奋也在微微的痛感之中消失。
再次回学校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呢。
她站在空荡荡的地铁站,内心的孤独无法言说。
所以在不断的自我催眠中,布里奥妮的寒假过的算不上愉快。她最钦佩喜欢的父亲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与自己聊天,更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嬉戏打闹;兄长也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也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而布里奥妮也不再是一个小孩了。布里奥妮不得不把自己的大把时间花在和母亲艾米莉一起度过,整日听着她千篇一律的抱怨,她甚至觉得母亲偶尔的偏头痛需要的更是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女儿。
当然,在多次寻求女儿安慰未果的情况下,艾米莉也不太愿意和布里奥妮多交流。布里奥妮有时会听见她同家里的女仆聊天,她的声音虚弱、言语却多的很。“生养的两个女儿都不贴心……小的布里奥妮我以为会是一个文雅的、温柔的女孩,结果她这么倔。”她把自己的声音压的更低了,“大的那个,唉。”艾米莉的评价戛然而止,只留了一声叹息。
过了很久,她缓缓说了一声。“傻女儿们都像杰克。”
她的声音微弱,细小的几乎分辨不出来。布里奥妮在母亲的门口,随随便便地坐在地板上,头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她感觉到墙壁冰凉的温度渗透进脑壳,可是她想用这样的冰冷来压制心底的难过。
艾米莉语气带着疼爱,也带着埋怨。布里奥妮听着很难受,她顿时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伤了母亲的心了;布里奥妮想要对母亲好一些,来弥补塞西莉亚远离家的空虚。毕竟塞西莉亚独自搬去伦敦也是因为自己。
她想着一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朝一日有这样的感悟。她试着接受自己的真心,并且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多次有这样的感觉。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地板凉的吓人,几乎要把双腿冻僵。
艾米莉躺在摇椅上,微笑着停下了刚刚的话题。忽然她听见了什么,朝着身边做女红的女仆讲。“外面有人吗?”
女仆往门口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
“没有。”她退回去,对着艾米莉说。
门口的布里奥妮僵硬地站着,她乞求的表情依旧停留在脸颊上。直到听见艾米莉的“嗯”一声,她才长长地缓缓地叹了口气。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垮下来,却依旧站在原地。艾米莉的呼吸逐渐深长,她才松了口气,缓缓离开。
对不起,母亲。
她在心底默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