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虽已燃尽,但满室的喜庆氛围依旧浓郁。
程笙换了一身锦裳,在铜镜前认真梳妆。
沈渊痴痴地看着她。
沈渊还未娶亲的时候,生活顺遂得近乎乏味。他出身名门,才学满腹,模样又是同辈里拔尖的,走在京城的街巷,总能惹来姑娘们的偷瞄与娇羞低语。
沈渊的父亲见多了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这世间,多少男子被美色迷了心智,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他时常将沈渊唤至跟前,郑重地告诫他,美貌的女人大多奸诈狡猾,巧舌如簧。往后选择爱侣时,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耽于美貌,乖顺和贤惠才是女子最要紧的品质。
这些话,父亲时常挂在嘴边,沈渊听着,起初还能颔首应下,时间久了,便总觉得不以为意。这些简单的道理,自己熟读圣贤书,岂能不懂。
凭他的定力与学识,决不会被女人的美貌轻易迷惑。
后来,他遇到了程笙。
原来,他的意志力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定。
沈渊闹着要娶程笙的时候,父亲骂他糊涂至极。
商贾世家,利益纠葛纷繁,娶她做妾也就罢了,可沈渊偏要娶她做正妻。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沈渊梗着脖子,铆足了劲儿与父亲对峙。
父亲拗不过他,终究松了口。
今日是成婚第二日,沈渊担心父亲有意立威,当面给新妇难堪。因此,程笙梳妆打扮好后,沈渊亦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令沈渊意外的是,父亲并未如想象中刁难程笙。目光虽冷淡,却也没说重话,只淡淡吩咐几句“守好本分、操持家务”。
平安无事。
虽是成婚第二日,礼仪依旧繁琐,二人忙了一整日,直至华灯初上。暖黄的烛光在雕花床帏间摇曳,光影斑驳洒落。
程笙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缎亵衣,轻轻躺到沈渊身侧,被褥摩挲,发出细微声响。
沈渊下意识绷紧身子,双手揪着被角,心跳陡然急促起来。
虽已成婚,可二人之间,至多不过是牵牵手,夫妻间最亲昵的事,还未发生。
这种事,他早已幻想过无数次。
沈渊脸颊滚烫,偷偷瞥一眼程笙,灯光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小巧琼鼻,红唇微抿,看得他愈发心慌意乱。他心里头天人交战,纠结得厉害,一方面是矜持作祟,羞于主动;可另一方面,他又满心期许与程笙再亲近些,做一对真正意义上的恩爱夫妻。
可期待的同时,他又当真有些害怕。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孤寂的神情,怕她对他只是利用,怕她强忍着嫌恶与他亲近。
每每想到这里,沈渊便退缩了。
也不怪父亲总是训斥自己没出息,沈渊想。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程笙全然不知枕边人的这番纠结,她只是觉得困倦了。
沈渊没有睡意,侧身面向程笙,黑眸亮晶晶的,满是倾诉欲,藏了一肚子的故事,要一股脑全倒出来。
他遇见她之前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遇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错事,挨了几个板子,都迫不及待告诉她。
喋喋不休。
“我小时候皮得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少惹祸。”沈渊眉飞色舞,双手比划着,“有一回,瞧见枣树上结满大枣,红通通的,我招呼几个小厮就往上爬,结果树枝断了,摔得我七荤八素,差点把腿摔断,父亲气坏了,抄起板子就打,我结结实实挨了十大板,屁股肿得好几天下不了床。”
程笙安静地听着。
她也轻声说起自己的过往,讲起儿时在溪边捉蝴蝶,裙摆沾湿也毫不在意;说起贪玩打碎玉盏,父亲罚她抄书;说到收养的小猫弃她而去,眉眼间满是伤感。
但并没有提及和她一起长大的孟盛浔。
少年毫无保留的分享,并没有打动她一分一毫。
夜渐深,烛火跳了几下,趋于黯淡,沈渊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程笙瞧着,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沈渊含糊应了一声,翻了个身,手臂下意识搭到程笙腰间,寻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去。
程笙轻舒一口气,吹熄蜡烛,缓缓躺好,偎在沈渊身旁。
那些扰人的烦心事,桩桩件件在心头过了一遍,末了,她长叹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压许久的浊气。
这份顺遂来之不易,是她费尽心思换来的,往后的日子,大抵能安稳些了。思及此处,程笙心里轻快了许多。
可转过身来,入眼便是黑沉沉的夜,浓稠如墨,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万籁俱寂。
她孤身一人嫁入沈家,纵有沈渊的一腔爱意,陌生的一切还是让她倍感疏离。
她确实有所隐瞒,沈渊的那份浓烈爱意,细究起来,也没有那么纯粹。
情爱一事,真心晦涩难测。
他并不了解她的内心,但仍想和她结为夫妻,共度余生,不过是痴迷于她的姝丽容貌。
倘若她生就一副丑陋面孔,皮相不再明艳动人,岁月早早在脸上刻下衰败的痕迹,沈渊还会有几分如现下这般,满心满眼皆是她,迷恋她的一切。
程笙不禁感到一丝凄冷和孤寂。
沈渊突然在梦中嘟囔了几句,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搂得更近。
程笙将脸埋在他的臂弯中。
*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细碎地洒在绵软的床榻上。程笙还未彻底清醒,意识尚在梦乡边缘游离。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小桃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柔声道:“夫人,该起身了。”
语毕,她将水盆稳稳搁在架子上,拿过毛巾浸湿、拧干,动作娴熟利落。
程笙坐起身,任由小桃服侍着洗漱,目光还有些惺忪。
小桃打小就进了程府伺候她,伶俐乖巧,很是贴心。
“夫人,今日梳什么发髻?”
以往在娘家时,小桃都是喊她小姐,自她成婚后,嫁入这高门府邸,小桃立马改了口,恭恭敬敬地喊她夫人。
程笙很喜欢小桃这个丫头,模样讨喜,手脚麻利。深宅里人心叵测,小桃事事以她为先,这份真心难能可贵。
可谁能料到,这丫头竟私下与人有了私情,万一泄露出去,不知会招来多少麻烦。
这件事始终是个大石头压在程笙心里,搅得她心神不宁。
“站那儿吧。”程笙抬眼,目光直直地盯着小桃,“我且问你,心里还有没有那个相好的?”
小桃身子一颤,瞬间红了眼眶:“我……我原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哪晓得他是个花言巧语,始乱终弃的混账!可我如今被他拿捏着把柄,实在是甩不开他。”
程笙拧紧眉头:“他攥着你什么把柄?”
小桃抬手抹了把眼泪,抽噎着回道:“我与他私会时,被他哄着写了封书信,言辞……言辞暧昧,他威胁我,要是不从他,就把信散播出去,毁我清誉。”
程笙脸色骤变,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心中暗忖,此事绝不能任其发酵。半晌,她缓缓开口:“小桃,你把人约出来,寻个时机杀了那个人。唯有死人,才能永保秘密。”
小桃惊恐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双腿一软差点跪地:“我……我怎敢杀人?”
程笙眼神冰冷:“倘若传出你私通外男的消息,你定会被逐出府,流落街头。到那时,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动手,尚有一线生机。”
小桃双手死死揪住衣角,内心煎熬万分。她满心悲戚,却也知道事已至此,没有退路。良久,她咬着下唇,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答应。”
程笙松了口气。
还有一点,程笙压在心底,未与小桃言说。
父亲冷漠,母亲病逝,打小和她最亲近的,是小桃。
打雷下雨的夜里,小桃紧紧抱着受惊的她,轻声哼唱家乡小曲。她染病卧床时,小桃不眠不休地照看,眼眶熬得通红,也毫无怨言。
她心疼小桃,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丫头受苦。
这个男人,必须死。
小桃颤抖着手,给那人写了封信,约他见面。
城郊破庙,年久失修,蛛网横生,佛像满脸斑驳,无声哭诉往昔荣光不再。风声呼啸,吹得破门嘎吱作响,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那人如约而至,踏入庙门,瞧见小桃瑟缩在角落,脸上瞬间浮起得意之色。
“哟,小桃,想通啦?乖乖听我的话,往后我还能怜惜你几分。”他大摇大摆地走近,伸手就要摸小桃的脸。
小桃下意识闪躲,强忍着厌恶与恐惧,挤出一丝笑意:“别这么着急嘛。”
话音刚落,暗处突然蹿出一条黑影,捂住男人的口鼻,利刃抵住他的脖颈。
男人惊恐瞪大双眼,身子剧烈挣扎,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却被捂得严实。
手起刀落,血溅到了小桃的脸上。
小桃顿觉脸上一阵温热黏腻,下意识紧闭双眼。
破庙里静谧得只剩小桃急促的呼吸声。
她抬手抹掉血迹,鼓足勇气,缓缓睁开眼睛。
小桃看清了凶手的脸。
是孟盛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