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微明,林间晨露带着浸浸凉意,只要在草丛中走上一段路,裤腿就会被露水完全打湿,秋寒透过布料直贴肌肤,几乎要往皮肉里钻。
妊婋走到前面一处平坦地方,从腰间掏出水囊,对身后众人说:“歇歇吧。”
杜婼挑了块平整石头坐下,也掏出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转头问身旁的穆婛:“你们过去跟着妊婋,也老是这么大半夜跑出去打探消息么?”
“我们那时候在城里打探消息,不分白天黑夜,有事就去,没事就歇着。”穆婛说完笑着打量她,“怎么?你这是有点遭不住了?”
杜婼过去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熬夜跑山打探消息这种活,那确实是没干过,这次也是图个新鲜,谁知竟是这样的感觉。
倒也不是累,主要是忙活一晚上终于熬到日出那一刻时,她感觉自己好像才从地府还魂回到阳间,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带着魂魄尚未完全归体的超脱之感。
“还行吧。”杜婼扶着头,“一会儿回去得找人给俺叫叫魂儿。”
妊婋站在旁边听了哈哈一笑:“不用那么麻烦,回去结结实实睡上一觉,醒来我保你魂魄归位。”
杜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吧,接下来就交给豹大姐了,这一晚上打听到的事可有她忙了。”
“是啊。”妊婋往山下眺望了一眼,“接下来有的忙了。”
其实这两个月来,她们一直在寨中忙着,自从听闻朝廷集结兵马开来燕北平叛,整个豹子寨连同西边的太平观都开始各自筹备起来了。
连着后山的铁器工坊,在这两个月里锻造了七百多把长刀和剑,兵器模子都是花豹子以前从太平观借来的。
这次和妊婋一起进寨的那把坤乾钺也被送进了工坊,只是这钺的锻造有些难度,到如今才仿出一柄,而且与真身相比成色差得很远。
花豹子倒也不急,她相中这件兵器是为了提升山寨往后的整体战力,而就目前来讲,许多才上山寨的人握刀都还不甚熟练,正好先拿新锻造出来的刀剑练练手。
妊婋把自己手里那把崭新的长刀往地上一杵,看向众人:“走吧,回寨。”
大家听了纷纷起身,一起往北边横风岭走去,不多时来到豹子寨门口,圣人屠正带人在这里等着她们,见妊婋等人回来,忙迎上前:“城中有动静?”
妊婋点点头,进寨后先让杜婼和众人回西院吃些东西休息,她独自跟圣人屠往北院去见花豹子。
花豹子这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百鸟朝凤袍,正在院子里站桩,听见她们进来,起身对妊婋笑道:“这一夜必定劳累,快进屋歇歇,粥菜我都备好了。”
说着三人一同往旁边花厅走来,圣人屠取了碗给妊婋盛粥,妊婋坐下说道:“鸡毛贼准备先守着幽州城跟朝廷军打一场硬仗,已决定从今日起往外迁出部分民众到平营二州就食,好把幽州城的粮仓留给自己人。”
鸡毛贼城里城外三处大营,算上占城后吸纳的青壮男,满打满算三万人,有多一半都是没正经上过战场的,但他们手里有一座颇为坚固的城池,跟朝廷五万重兵对峙,也堪一战。
“看来他们知道这一仗不好打。”花豹子思忖片刻,又问,“这回也是分批外迁?今日什么时间?”
“上午第一批巳时走北城门往营州,午后第二批申时走东城门往平州。”妊婋抬手接过圣人屠递来的细粥,轻声道了谢,“今日这两批都在千人左右,护送的鸡毛贼有个三百来人。”
花豹子想了想,这个人数倒是不难拿下,如今豹子寨经过数次人手填充,总共有七百余人,除去各处值守人,一次能带下山的至少也有三百人。
以眼下情况来看,出城护送民众就食这种活,一定不会交给精锐来干,那三百来个鸡毛贼,大约也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楞头男。
抢人虽费些力气,倒也不算十分有难度,想到这里,花豹子不禁激动地握了握拳。
妊婋舀了两勺粥就菜吃了,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又说道:“今天上午出城的队伍里,女人就至少占一半,杀了护送的鸡毛贼和用不着的屪子,一趟怎么也能带回来两百个人。”
花豹子闻言大喜:“好,那我一会儿就准备带人下山,你还有精神和我一起去么?”
妊婋摇摇头:“我得补个觉,让媗姐去吧,我和她说过了,那队伍里的人兴许也有认得她的,午后那批等我睡醒了去,也给寨子带她两百人回来。”
厉媗这段时间在太平观苦学,千光照见她习武颇有悟性,又喜她力大聪慧,亦且好学肯练,于是将自己珍藏的一柄黑枣木狼牙槊送给了她。
昨日厉媗听说妊婋要下山,兴冲冲地拿上自己的新兵器,跑来豹子寨帮忙。
截杀今日上午这批外迁的人,妊婋并不担心,她在花豹子这里说完话,回西院见到厉媗又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后也没送她们出发,回到屋中倒头就睡。
直睡到午后未时前后,被饿得乱叫的肚子吵醒,妊婋坐起身,闻到院里飘来一股饭菜香味。
杜婼正在院中大树下凉棚里,跟穆婛和两个少年正在摆饭,其她昨夜没跟妊婋下山的少年,这日一早都被花豹子带走了。
见妊婋走出屋子,杜婼朝她招招手,笑道:“你赶得倒巧,俺们这里饭菜刚上桌,是这香味儿把你勾起来的吗?”
“可不是吗,肚子和鼻子先醒的,你们也是才起?”妊婋笑着走过来坐下,看了看天色,“早上下山的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估计也快了。”穆婛伸手给她拿了碗箸,“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妊婋夹了一块扣肉扔到嘴里:“等她们回来再说。”
几人没再说别话,昨晚忙了一宿,早上睡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到这时都饿坏了,于是只顾闷头吃起来。
直到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有个光头小少年跑进院来,大喊:“我们回来啦!带回来两百多个大姐和姨姨!”
那小少年是妊婋带的妹儿们里年纪最小的,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把头磕破了,回来上药时,妊婋给她剃了个秃瓢儿。
因她摔下树那天是为了护一窝空巢鸟蛋,爬上去赶蛇,后来剃了头,脑壳光溜溜也像个鸟蛋,加上她的名字是个“妉”字,字音与“蛋”相去不远 ,所以大家现在都亲切地喊她“小阿蛋”。
今早花豹子下山,小阿蛋也跟去了,此刻众人见她回来,都起身拉她过来凉棚底下,妊婋先给她倒了一碗水,待她喝完才细问上午下山的事。
花豹子早上只带了不到三百人下山,提前往北来到一处山坳等待迁民的队伍,因幽州城的青壮男包括男童都被鸡毛贼编入军中,这次外迁的都是妇人女童和年老残疾男人。
整个队伍女在前男在后,鸡毛贼分列两侧,前后还各有十人开路殿后,防止那些人中途逃散。
等队伍从埋伏的众人面前刚走过去,花豹子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把队伍后半截杀得四肢乱飞,前面队伍也跟着乱了,都忙不迭四散奔逃,却被圣人屠随后带领的一支力妇围了起来。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她们开始细数队伍里那些女人,共是六百余人,花豹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这些人也多有不敢跟山匪的,圣人屠同众人说了一下豹子寨的情况,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在这样乱世里,北边是鸡毛贼的余部,南边是“杀贼拾贼囊,救民占民房”的朝廷悍兵。
两边都不是老百姓们能够依靠的,可即便如此,也仍有人抱着能躲就躲的想法,宁愿往周边乡村投靠亲友避难,也不想上山去做土匪。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魄力和远见的,愿意闯一闯,最后共有两百零六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决定跟着花豹子上山进寨。
妊婋听完笑着拍拍手,对杜婼和穆婛说道:“这一把给咱们开了个好头,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去东边蹲下一拨人吧。”
说完大家一起把碗箸收了,同出西院来见花豹子,寨中此刻热闹非凡,那两百来人都站在主路上等分屋子,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豹子寨。
妊婋等人到这边跟花豹子打了声招呼,随即带提前安排好的两百人,也气势汹汹下山去了。
午后这一行人由妊婋领头,左右是杜婼和穆婛,厉媗这日亦是干劲十足,跟花豹子回来只歇了片刻,就又从寨里出来,追上她们说要再东跑一趟,主要也为了能够充分给众人炫耀一下她那杆亮闪的狼牙槊。
这次午后下山的随行队伍里,还有一个人,正是当日从鸡毛贼大营在押女子里第一个跑出来的,那个城西铁匠铺家不声不响的小女儿。
她来到山寨后,旁人问她名姓,她只是不答,杜婼见状大约猜着几分,于是从妊婋那里拿了那本认字书来,她自己另选了名字,如今叫做陆娀。
众人下山往东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来到妊婋提前看好的一片树林,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在这里静静等候第二批从幽州城迁往平州的队伍。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官道上远远的泛起黄尘,林中众人纷纷把手放到了刀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尘中来回抖动的雄鸡旗。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那队伍才拖拖拉拉地接近这片树林,厉媗在林边观察完,走到妊婋身边说道:“跟早上那拨一样,女在前男在后,四周一圈鸡毛贼。”
妊婋点点头,看那队伍走到林子边中段位置,她朝后面一挥手,率先跟厉媗两个冲了出去。
因这支队伍跟上午往营州去方向不一样,领队的鸡毛贼显然并不知道前面那批出了事,只是闷着头在烈日下懒懒地走着,不时催促后面跟上。
妊婋和厉媗一句话不说,挥刀上前就是一顿胡戳乱砍,后面众人也跟着从林子里举刀杀来,直把那些护送的鸡毛贼吓得呆立当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碰上山匪劫道了。
林中冲出来的人四面八方地开杀,鸡毛贼也只能各自为阵举刀抵抗,但没过多久就被杀得一地鸡毛,妊婋这时已经开始清理队伍后面那些人了。
后面穆婛和陆娀则带人围住企图逃散的民众,正在混乱中,忽然有个男人朝陆娀大喊:“妹儿啊!是你吗!我是你哥啊!”
陆娀转头一看,果然是她那个瘸子哥哥,因幼时在铁匠铺里乱跑弄伤腿留下残疾,常需要她搀扶照顾,鸡毛贼进城后占了铁匠铺子和铺里的伙计,见老板是个瘸子,就没收入军中,只问他要买命钱。
他舍不得自己攒了多年的老婆本,灵机一动把妹子卖给了鸡毛贼小头目相抵,才有后来陆娀被首领指亲,送往城外大营一节事。
两个月未见,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见妹子皮肤黑了些,身量似乎也壮了不少,看样子没吃什么苦,遂把从前的事抛诸脑后,只盼着家人团聚。
到底血浓于水,或许她还能再救他一次,毕竟当初他也曾为失去妹子这个活拐杖落了两滴泪,兄妹感情还是有的。
他看到妹子朝他这边瞧,激动地挥起手,只见妹子默默走过来,站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刀。
疼倒不十分疼,他只觉忽然间地在天上,原来是头掉了。
人头落地时还睁着眼睛。
陆娀居高临下地看着尘土中那张惊诧的面孔,声音平淡而冰冷:“你怎么有脸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