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这段时间陈予凝不知怎么的胃口越来越差,尤其见到各种肉类更是止不住呕吐,心生准是没有规律饮食作息熬坏了身体,翻箱倒柜大大小小中西肠胃药都往嘴里塞,药效断断续续,三天两头又复发,曹月琴服还心想何时变得如此惜命,何必当初这样糟践自己。陈予凝猜测自己是得到了重症,躲过了非典,躲不过身体内部自有不治之症,造化弄人,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她竟感到放松,松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暗喜。
曹月琴今日上街买菜时和刚出月子的街坊随意寒暄几句,刚谈及十月怀胎不易之时,提醒了曹月琴似的她转念一想,陈予凝三天两头这样不间断的呕吐该不是闹了喜?如果真当有喜,曹月琴作为母亲发自本能打心底里高兴,手痒痒早就想抱个大白胖小子;可若当真,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就是那个害得全家鸡犬不宁姓江的,未婚先孕,还是个父母素未谋面的老男人,这下传出去更加让方圆以内的人把舌根子都嚼烂不成。
服侍完陈雪涟,曹月琴和陈安泰二人关在房间里小声议论。
“要真有了,这样的种也要不得!”陈安泰没好气地说着。
“可是要真有了,再怎么说,也是条性命……总不能亲手杀了不成。”
“你们女人就是目光短浅,心肠太软。你我能确定那孩子百分百是姓江的?要是他的,他人呢?你给我上找去!要不是,谁的?又招来一个和它妈一样的野种!”
“她总归也会成为母亲的,没有一个母亲会愿意杀掉自己孩子。”
陈予凝关在厕所,她拿着曹月琴给的验孕试纸静坐了很久,思前想后,咬住下唇又呜咽起来,坦白说,能拥有一个和江仁楼的孩子,曾经是她想用来栓住爱人的上策,至少她不再是世上孤独的灵魂,有一个与她共生的生命体将成为全世界,有了孩子彼此就有了连接,这辈子必须藕断丝连,她就能不再受到江仁楼冷落,忍受漫长未知结果的等待。她也能从这个家逃离出去,光明正大从此断交,名正言顺成为江太太重启新生,她会学着成为一位贤惠的好妻子,努力变成温柔坚强的母亲,在孩子的童年就好好爱他,这也算弥补自己缺失的一大遗憾,她会鼓励孩子勇敢做自己,大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孩子会有自己的人生,而自己,无论贫富贵贱都风雨无阻呵护着这个小家。
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全家进入一种死循环中。
“妈,你要好好劝她,那是条生命。”
陈雪涟每天努力做着康复,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只是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逢人都眼神躲避,能不言尽量不言。
“你不怪她了吗?”
陈雪涟摇摇头,说道:“我不怪她,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妈亏欠了你。”曹月琴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发梢。
“你们都别往心里去,我自己可以的。”
她双眼无神凝视着前方,继续说着:“我只是怕她又走错一步”。
“唉!”曹月琴无奈地长叹一口。
二十八
当下陈予凝做什么事都比以往格外小心一些,她也没想好后路,只打算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体力大不如从前,久站片刻便头脑发昏,久坐不动又腰酸背痛,这坐立难安的日子也让她渐渐淡忘伤痛,一口气吊着也是勉强过日。她打开房门接牛奶,抬眸看见陈雪涟使劲前后挪动,一只轮子卡在转角勾阑处无法动弹,她放下杯子走上前,微微探下身准备帮忙。
见陈雪涟还不放弃地使着蛮劲,她这里根本无法干预。
“你别动,我帮你弄。”她一边观察着轮子一边说着。
她见轮子正好嵌在里头,得借助工具才能脱身。
陈雪涟见这空隙,面无表情说道:“我们很久没说话了吧,不过都怨我,是我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经过楼梯口,她背对陈雪涟拿着工具,心头一颤,停顿了片刻才接话:“对不起。”
两人默语。陈雪涟才鼓起勇气说:“我没怨你。这事儿不怨任何人,我已经接受了,你们都别往心里去。”
“怨我。”
“你得和我一样,学着往前看。”
“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她此话一出,又怕勾起陈雪涟痛处:“对不起。”
“我说了,你得往前看。我之前也认为自己不跳舞肯定活不了了,可是一旦经历了,也觉得除了生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活着,就还能有希望。”
“你还是那个陈雪涟。”她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庆幸地望着陈雪涟。
“事情都发生了,是不是?就算再让我选择一次,回到那时,看着你的那些画,相信作为姐姐我还是会那样选,因为我不想你一错再错。”
她听到此处,心头一惊。
“那些画?你看了我的画?”
“看了,满地都是。”
“然后你跟踪我?!”她有点激动的追问。
“我当然得跟着你去,你不看看你都画了什么,都写了些什么!你都那样了,我能视而不见吗陈予凝?”
“那就是说,你的出现不是意外,你一路都在跟踪我。”她冷冷地笑出声。
“我作为你的姐姐,看到你马上要误入歧途了,我难道不应该管吗?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是错的呢?还是在你心里,我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不如你的弱智,做事没有一点自己的判断,只会给你们惹祸。”
“陈予凝,你有没有良心!我是害怕你出事我才跟着你的,我是没想到你还要置一个小孩于死地!”
“那是江仁楼活该!那是他该死!”她提高声量,开始据理力争。
“你知不知道你那是在犯法!如果今天坐在轮椅上或者躺在墓地里的是那个小孩,你觉得你还能平安无事站在这里吗?别人能放过你法律能放过你吗,你下辈子能好过吗?”
“在你们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你认为我现在好过?你认为我下半辈子就能好过吗!我这辈子不会好过,下辈子也不会好过,永远都不会好过!”她的身体不住颤抖着。
“陈予凝!你不知悔改!简直无药可救!”
“是他们该死,每当我的人生就要有起色的时候,是他们一次次毁了我!而你们全都指责我,抨击我,你们心里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看!”
“你们全都该死,你们统统要赎罪,你们全都该……”她拿着工具从楼道旁走出,说到激动之处,没有留意脚下,一不小心右脚外翻踩了空,话音未落整个人从楼梯直线滚下。
被死死卡住的陈雪涟使劲挣脱,起身欲拉差点跌倒在地,仍无济于事,随着一声巨响,陈氏夫妇闻声而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悲剧。她整个人倒在地面,只听见三两呼救声时而走远,时而靠近,顿时昏迷没了知觉。很快,两腿间一股血流汩涌而出,浸湿了□□,染红淡绿色素净连衣裙,纯棉质地将这抹红迅速吸收走遍全身,水墨一般点染成中式恐怖。
二十九
病房前满是走动的人,陈予凝的病房内却安静地出奇。
幸亏抢救及时,至少是保住了大人的命。曹月琴和陈雪涟在门外守着,有苦难言,面面相觑。
“要不现在就告诉她吧,她迟早也得知道。”曹月琴一手提着从家里烧好的饭菜,一手提着一些水果零嘴。
“她才刚醒,身体状况都还不稳定,这个节骨眼刺激她,只怕会经受不住……”
“害!不是我说,这说不定是好事呢?本来怀了这个孩子,已经是罪孽。”
“妈!”
曹月琴意识到自己在此关头还说这样的话实属过火,虽说对陈予凝有千百种恨意,但对着素未谋面的胎儿却有着别样的情感,心里难免五味杂陈。两人见陈予凝在病床上侧躺着,毫无动静,背对着门口无人能看清她的脸庞。
“不是我心肠坏,我只是想她早点接受这个现实,好好养身体,还年轻,多休息调适调适,以后还是能怀上小孩的。我也是好心,不想见她这般丧气,二十多年了啊,她从来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她恨不恨我,早就习惯了。”曹月琴格外沉着地说着。
“她的人生毕竟还那么长。”说完,曹月琴也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门外两人踌躇了一会儿,轻轻敲了几下门,见许久没答应就自行推开走到陈予凝床前。她背对着她们,眼神直勾勾望向窗户,空洞的看不出任何心思,身上的病号服空荡荡吸附在病床上,宛如里面包裹的是一具尸骨,不知是身体持续阵痛还是心理因素,她弓成虾形,背部脊梁骨高耸凸起,清晰可见。两人与她寒暄几句,见她没有搭理,曹月琴只好把手上的东西搁到桌上,打开饭盒内清淡的猪肉粥盛到小碗吹冷散热。陈雪涟将轮椅挨到她床边,嘘寒问暖劝着起身吃点热粥,嘴里的话到了又缩,始终忍不下心先开这个口。曹月琴见状,将手里的粥轻放桌面,站起身来说:“医生说……孩子没保住……”
她一动不动。
陈雪涟急忙拽住曹月琴的衣角,担忧地制止着继续往下说,曹月琴内心也很着急,放开陈雪涟的手,红着双眼走上前:“我们心里也很难过,你还年轻,赶紧把身体恢复好,以后一样可以再要的,不打紧的啊。”曹月琴边说着边不受控制用手轻抚她的头,将散落的头发一点点拨到耳后。陈雪涟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关切地看着她。
陈予凝仍然一言不发,甚至丝毫没有动弹宛如僵住一般。她们着急的询问声和隐隐抽泣声在恍惚中绵延起伏,没有人再敢上手触碰,生怕一碰这副躯干就要烟消云散。医生和护士这时走了进来,简单看了病历报告后吩咐着家人护理注意事项,护士在一旁准备药物,更换点滴,曹月琴特地把医生支了出门外,仔细交流着病情。屋内仅剩两人,护士娴熟地帮她翻身检查,换好留置针,才发现床的那头已经被完完全全打湿,透彻的湿冷丝毫感受不到身体刚挪开的余温。
出院一段时间后,陈予凝身体恢复地不错,行动自如也能走下床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就是意外流产落下了病根,子宫内膜炎可能伴随终生无法生育,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她发过谁的脾气,连还嘴都没了力气,每天干的最多事情就是绘画,关于画的内容大多就是些可爱的婴儿,把这些色彩缤纷的小人儿剪成剪贴画,天马行空的粘在自制画册上,翻阅时就感到胸口温热。陈安泰见这几年家门诸事不顺,请人奉了尊神安置在家中最醒目之处,让曹月琴天天定时点燃香火,好吃好喝供上,虔诚跪拜,嘴里还学着念词祈求神灵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