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纷飞、梅影摇曳,叶乔转过头望向来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沈怀慈从那簇红云中收回视线,凤眼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略带惊讶的神情变得毫无波澜,他平静道:“沈羲,字怀慈。”
叶乔不再废话,率先出手,黑白两个身影瞬间交击,电流爆裂,灵流撞击掀起万丈波澜,在两股截然不同、完全相斥的灵力波动下,天都峰上的房屋树木被齐齐掀翻,寸寸碎裂成齑粉,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山体在一道道剑气和掌风之下哀嚎着垮塌,而那颗花开如火的梅树,也早就被四分五裂,飘零散入碎石泥瓦之中了。
纵然身体被昭明剑气所伤,血流不止,叶乔反而越打越兴奋,越杀越兴起,冥冥中似乎已经昭示了这一战的结局,面对这个与她势均力敌的男人,这一战无异于生死之战,唯有一方低头或死去才能罢休。烈烈金光与重重黑气之中,沈怀慈亦是出手如风,剑气一如他的本心,不带百分犹疑与心软,同样赌上了性命。在天地这副棋盘之上,只有黑白两枚棋子互相角力,众生为注,亦是看客。
他二人从山顶跃至云端,又从云端打到了山脚,天崩地裂、日月变色,以天都峰为中心方圆百里内被近乎削成平底,狂风怒嚎之中,叶乔遍体鳞伤、只剩一击之力,沈怀慈也嘴角染血,灵力空虚难以维继。重创之下,天都峰已经荡然无存,那些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的玉台朱门、暖阁长廊灰飞烟灭,她费力收集的珠宝玉石,佳酿仙茗亦是无影无踪。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不用再屈居人下,可以潇洒度日,可一瞬之间,这些美梦又化为泡影。这个人杀上门来将她逼到如此境地,仅仅只是为了那群虚伪冷血、愚蠢凡俗的天下苍生?叶乔心底怒火直烧,她的手牢牢按住了昭明剑身,鲜血直流,她含着一口血恶狠狠道:“就为了那群凡人?”
沈怀慈的脸毫无血色,呼吸沉重,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满身伤痕,星星点点血迹沾染了半边面颊,样子甚至比她更狼狈。明明身体摇摇欲坠,可握剑的手却坚如磐石,他抬起长长的眼睫,鲜血沾湿了鬓发,顺着脸颊低落,恍惚的凤眼中依然闪烁着某种决心,纵使虚弱,字字依旧清晰:“不,我是为了自己。”
他喘息道:“身为人族,我不能眼看着同族遭魔族践踏,仅此而已。”
“好、好,好一个仅此而已——”皮肉被剑身切割开,昭明以无可抵御之力刺向她心口,叶乔将所有力量灌注掌心,放肆大笑起来,
在胸膛被刺穿的那一刻,这一掌也顺势打上了对方的胸口。
就算死,她得拖这个人一起下地狱。
真痛,那种皮肉被刺穿,血肉被割开,浑身无力、越来越冷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她被吊在树上作人饵的时候。
在昏暗无光的夜晚,只能闻到冰雪中泥土的腥气,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遍体鳞伤,新伤叠旧疤的手臂上不断渗出鲜血,失血叠加寒风,即便褚何求给她贴了灵符取暖,她的血液还是冷的结了冰。她想,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又像是她被吊了几个时辰后,奄奄一息,水米不进,为了防止她真的死,褚何求就会强行给她灌上好几碗热药汤,每当漆黑苦腥的汤药呛的她生不如死、恶心反胃的时候,她也会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是啊,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亡就像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壳,只要躲进去,谁也不能再践踏她。
无尽灰暗之中,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只要闭上眼,管他天翻地覆,是阴是阳。
叶乔刚想答是,却又突觉不对!
只要闭上眼,管他恩怨情仇、是爱是恨。
不、不对!!
只要闭上眼,管他天地众生、是正是邪。
不对!!!
心潮涌荡,血脉沸腾,每一声都在呐喊、质问、怒嚎: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叶乔脑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至极的愤恨,这股力量推动她在黑暗中挣扎,反抗,不死不休,她不服她不服她不服!凭什么那些人就能安稳度日站在日光之下,凭什么她就得龟缩在黑暗之中须以死来解脱,凭什么所有人都能踩在她头上,凭什么她就必须是被掌控的那一个!
所有的阻碍、所有的敌人,她都会一个个的清除,所有想要威胁她、控制她、利用她的人,她也一定会全部碾碎!所有想要摆布她的人,都去死!
谁来杀谁!!!
叶乔突然睁开眼,爆发出一声强烈的嘶吼。以数百生灵为祭,她为阵眼的祭灵大阵察觉到她的个人意志,瞬间亮起,这九十九条性命凝结而成的灵索直穿肺腑没入高台,强行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撕心裂肺的剧痛下是直入云霄、高亢激烈的尖叫,这声音实在太可怕,与这惨叫相比,那些凶尸渴望的低吼都不算什么,一声接着一声简直要刺穿胡娆的身体,令人头皮发麻、肝胆俱裂,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完全将先前沈怀慈的嘱托丢在脑后,紧紧闭上了眼睛,选择不听不看。
人各有命,生死天定,她被卷入这些事情都是无妄之灾,能到这里已是慈悲心善,人死也怨不得她。
不知过了多久,胡娆从自欺欺人的逃避中回过神,惨叫声已然停止,她以为叶乔已经死透,不再挣扎了,正欲颤抖转身,下一秒,一颗人头却咚的一声飞到了她脚下。
望着那颗滴溜溜滚动,沾满了鲜血与尘土的,平凡到有些滑稽的面孔,她呆呆回头,愣了很久才认出那个满身是血,杀气丛生,神情狰狞犹如恶鬼,提剑砍杀凶尸的人是先前在凌云中那个明艳机灵、鬼头鬼脑的小姑娘。
杀气冲天,渡我剑气犹如漆黑长夜中划破长空的一簇火光,叶乔口鼻尽是反噬的血迹,可挥剑反抗的手却毫不犹疑,一剑一剑,在斩断阵法束缚的同时也在自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在以性命为自己搏出一方自由的天地。
以身为刃,纵死不悔。
砰然炸响,尘土纷飞,沈怀慈吐出一口血,踉跄后退,半跪在地,昭明挡住了如意,两把神器格挡之间星火迸射,咯咯作响,狂风中流星冷眼看着这个如今的对手,讥讽道:“入神与入神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昔年你胜我一招,可现下你我二人之间,差的可不止是这一招半式。”流星冷嘲,他掌中灵光流转,如意光芒大盛,威压越来越重,沈怀慈握着昭明,只觉身上压力越来越重,犹如泰山压顶,昭明察觉到主人的吃力,嗡嗡颤鸣。
可即便身处下风,那双凤眼中依然满是嫌恶与蔑视,未曾有过丝毫畏惧与软弱。
一如,前世——
流星看清这个表情,终于不耐起来,如意擦过昭明发出尖锐嘶鸣,两人又飞快地出招拆招,掀起的气浪犹如千军万马,与沈怀慈缠斗这么久根本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招招一如之前迅捷灵敏,反而越打越舒畅,越打越肆意。
这人体内带着鬼王所赐的鬼厉之气,在祭灵大阵将人界的力量转换至地界时,他也能从中汲取部分供养自身,而沈怀慈既要应对流星,还要运功对抗这阵法的吸食之力,这一场恶斗,与其说是他两人对敌,实则是一人在抵挡千万人。
流星挥出三掌风,一掌被昭明斩断,一掌将沈怀慈身侧的九极灵火打散,最后一掌,虽然昭明回撤挡住大半,但余势还是擦过胸前,直直将他击飞出去。
沈怀慈一连撞断了数棵大树,巨木伏倒、落叶纷纷,他狼狈倒在这尘土滚滚中,泥石淋了他一身,面对入神晚期修士这十足十的一掌,若是一般的身体早就一命呜呼了。
他趴在地上,发了好几次力才勉强爬起,半跪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昭明噌地一声斜插入地面,落在他身前,金光亮起凝出一层结界,牢牢将主人护在身前,挡下流星紧随而至的暗器。
“真是好忠心的一条狗。”流星盯着这把剑,目光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艳羡,他落在不远处一颗歪斜着的树木枝头,轻盈地随着枝头起伏。
“可惜,要结束了。”他猛地一挥手,暗器犹如浪潮一阵阵袭来。
灵力耗尽,识海枯竭,喉头血腥不可抑地一阵阵漫了上来,昭明纵使有灵,灵力也有耗尽时,流星打出一道道劲气,随着一次次的正面迎击,昭明的光芒终于开始黯淡,星光凋谢,剑身颤动,剑意却慷慨悲愤如歌,声声在唤他拔剑。
“剑意就如心意,只有剑心与人心合二为一,才能化剑之外力于无形,纳外物于心中洞天,剑势所及之处自成主宰之处。”
“拔剑拔刀,总要有个道理,有人为了杀人、有人为了救人、有人为了逞威、有人为了自保......凡此种种非一言所能概之,怀慈,你既已踏上此路,又得神剑奉你为主,想是天缘注定,若是为了他人的嫉妒敌视而放弃,即对不起这把剑,也对不起你这十数年的勤修苦练,比起逃避,我更希望你能够直面,想一想你当年握剑的初心。”
云虚与无虑的话犹在耳边,林风嚎啕,结界反弹的声声爆响好似擂鼓,敲在耳畔,昭明金光明灭之间犹如回忆快闪,这短短一瞬多少次生死挣扎、多少次存亡徘徊,身边人来了又去,走了又散,这把剑却一直默默陪在他身侧,与他同生共死,历过血雨腥风,看过长安花月。
为什么要握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似是剑问,又似自问。
从记忆崖底响起了一个声音:成神,还是成人?
自然是,先成我心——
一瞬间,某种枷锁被斩断,在自己血脉中沉睡已久的呼唤开始与心脏一起同频共振,心脏剧烈跳动,原本因失血开始冰冷的四肢开始发热,像是泄洪一般,排山倒海的灵力浪潮由心迸发,向四肢百骸席卷。
原本干枯的识海顷刻间充盈起来,涛涛浪涌之间仿若天地尽在掌握。
像是到某种力量的感召,昭明再度光芒四溢,云中雷声轰鸣,电光闪烁,万千华光之中,沈怀慈的眉心渐渐亮起一道神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