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入京,无法乘船行进,因而杨书玉此行随着商队,慢走官道。
她邀秦初平同行,又在商行点了近期熟络起来的掌柜伙计六人。离开前,她将杨府事务全交托给周顺看顾,近身只带了王妈妈和月芽跟着。
再加上谢建章,她这一程也就往商队的队伍里多塞了三辆马车而已。
然负责押队的凌征保长,却不敢掉以轻心。他直接从其他商队中匀出五十名护卫同行,生生把队伍编排成超大型的商队,怕是匪寇见之也要退避三舍。
“书玉又错了。”
马车中啪嗒啪嗒的拨算盘声戛然而止,随后紧跟着响起杨书玉极为气恼的叹息声。
谢建章低低地朗笑出声,如林中清泉淌过山石般动听悦耳,就连月芽也忍不住躲在王妈妈身后,咯吱咯吱地偷笑。
“八归,八五六余二。”谢建章抬指去拨弄杨书玉搁置的算盘,他嘴角仍带着笑,极为耐心地将算盘珠子拨到正确的位置,“书玉无需急于学成心算,等你能将算盘打得比所有掌柜好。那算盘的模样也就长在了你心里,这心算,你没刻意去学,便也会了。”
从杨书玉苦练打算盘起,她便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型算盘随身带着。可她一旦脱离了算盘,在进行心算时,却总是出错。刚才,她便是在用算盘来验证自己的心算,只不过她又算错了。
谢建章耐着性子教,杨书玉却越发没了耐心去学,因而她心算时频频出错,现在彻底没了继续锻炼心算的想法。
“你会骑马不会?”杨书玉的脸上仍带着自己不争气的恼意,她扬脸朝谢建章简单问话也成了娇蛮的姿态。
“秦伯和凌保头不准我骑马,但是我还是想学。左右官道平坦,这一程要走上月余,到京都前我总能学会吧?”
秦初平他们不准杨书玉学骑马,一是因为他们被她腕口的伤痕吓到,不敢让她学骑马遭受搓磨,二则是行走在外,哪怕是走官道也不好太过招摇。杨书玉生得明艳绝俗,怕她被旁人盯上,遭人惦记。
谢建章倚靠着车壁,眉头舒展,眼含笑意,好一派风流雅士的模样。他打量着杨书玉,反问道:“若是我也不肯教书玉骑马,你当如何?”
“你是我的谋士!”路上被闷坏的杨书玉登时来了脾气,竟耍起了小性子,“你不听我的话,倒听他们的?”
秦初平他们是长辈,同杨伯安有交情在,又占着为她好的绝对优势,杨书玉不敢同他们当面争辩。但谢建章算是杨书玉亲自收在身边的谋士,她是可以率性而为的。
毕竟学骑马,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建章垂眸盯着染上怒气的杨书玉,久久不答话。杨书玉被他盯得心虚,悄悄抬眼去偷看对方的神色。
王芸将算盘连同账册收好,适时劝诫道:“小姐若是想学骑马,不如等入京后寻一处跑马场让凌保头教你。毕竟……”
马车车轮压上路面翘起的石块,让整个车厢晃荡了两下,里面坐着的四人也随之摇摆,靠扶着车厢壁才能稳住身形。
“毕竟官道也不算太平。”
她一语双关,既是在说偏离城镇的官道年久失修,不算平整,亦是再说灾情刚过,难保不会有受难的百姓落草为寇,蹲守在官道两侧伺机而动。
委婉的劝诫,让杨书玉冷静下来,沉闷地不做声。
谢建章眼瞧她的情绪低落下去,也不再逗弄她取乐。只见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放在唇边竟吹出尖锐的哨鸣声。
不远处传来骏马的嘶吼声,似在与之呼应,而后便扬蹄踏着石砖哒哒地奔来。马儿在车窗前放缓脚步,与之并行,连连对车窗打起响鼻。
杨书玉圆溜的杏眼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撩帘去看,欣喜之色怎么也藏不住。
“是踏川。”
杨书玉撩帘的手不肯放下,她笑弯了眉眼回身看向谢建章,便撞入对方恣意洒脱的目光中,也不知他副姿态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踏川温顺听话,你骑它无碍的。”脱离高时明后的谢建章,毫不遮掩他的情绪,一举一动皆是儒雅多情,又带着少年特有的鲜活与顽劣。
杨书玉微微敛眸,嘴角的笑也压了下去,竟生出几分局促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暗自祈祷自己是多心多想了。
月芽不谙世事,根本没留意两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她从包袱里翻出襻膊,天真地在狭小的车厢中拉直展开,兴奋道:“小姐,月芽帮你搂起衣袖。”
王芸忍不住瞪了一眼月芽,似在警告她不准纵容杨书玉胡闹。月芽跟在杨书玉身边已有一段时日,胆子愈发地大,竟敢朝王芸吐舌头,直接凑到杨书玉的身边寻求保护。
杨书玉笑着转身背对月芽,刚想抬臂让她帮忙缚袖,才意识到谢建章仍在看着自己,便朝他递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我在外面等你。”谢建章无奈地宠溺一笑,转身干脆地撩帘出去,坐在车夫身边安静地等待。
此时太阳西斜,已近黄昏,可商队距离驿站仍有一段距离。凌征便下令商队停下来休整片刻,好一口气趁夜赶至驿站投宿。
谢建章见杨书玉久久不掀帘出来,便先下车安抚好踏川,而后寻凌保头讨了一匹备用换乘的马匹。
轻扬马鞭,他潇洒轻快地纵马而来。金碧辉煌的夕阳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温情柔意。
杨书玉抚摸踏川鬃毛回首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潇洒闲雅的名士纵马图。
先前披散的长发被她结成蝎尾辫,搭着右侧肩头垂在胸前。襻膊束起她的广袖,发带鬓花随风而动,更显少女的娇俏。
绰约多姿的明媚少女扬着头,颇为委屈道:“我上不去。”
“左脚用力,先让王妈妈扶着你上马。”谢建章知道杨书玉的顾虑,便没有下马,而是眼含笑意,视线里藏着谨慎,紧盯王芸托举她上马。
杨书玉身姿轻盈,王芸托举她上马并不是什么难事。等她落在马鞍内坐好,谢建章双腿轻夹马腹,纵马凑近踏川,自然而然地牵起缰绳。
他始终快踏川几步,一手控缰,一手为杨书玉牵马,两人双马稳健地沿着官道踏余晖前行。
细碎的马蹄声,呼应着少女不时的朗笑声,在夕阳的勾勒下,他们成了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因着有过骑快马的经验,杨书玉对这样的颠簸和速度并没有恐惧感,而是十分享受学骑马的过程,跟着对谢建章的警惕也松懈了几分。
夜幕笼罩大地,骑马累坏的杨书玉谢过谢建章后,在秦初平吹胡子瞪眼的不满目光中回到马车休息。月芽为她翻出薄被御寒,疲倦感瞬间朝她袭来,她在马车的晃悠中,沉沉地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在三城之外的京都,高时明金冠华服,斜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他手中捻着一纸信笺,神情威严而从容。
润晚立于下首,垂眸不语,长袍尾端露出黑色皮靴沾染尘埃,还没有得及换洗,在光线昏暗处仍十分显眼。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恰好晚谢建章传回的信一步进王府。
现下,他是连回禀赈灾事务也要斟酌着开口了。
“建章出京前,便说此行结束,要留在江陵还恩,原来他竟是要投杨家。”
高时明语调微扬,带有调笑的意味,可周身的气度却冷得压坠了润晚的头。润晚敛眸垂头,不敢答话。
“天色已晚,若无急事回禀,润晚先去更衣用膳吧。”不知过了多久,高时明用手撑着案几打量着润晚道。
饶是谢建章提前请示过,他心中仍存有异样的情绪,因而他对着润晚,也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润晚沉吟片刻,言辞恳切道:“人各有志,润晚斗胆,恳请王爷宽恕建章的任性。朝堂庙宇,终不是他所求。”
高时明晦暗不明的双眸,闪动着烛火的光斑。沉默良久,润晚躬着身不敢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挥退润晚。
房门重新合上,独留高时明一人在昏暗中陷入沉思。痛失臂膀的他,在夜色的侵袭下,自回京起第一次陷入梦乡。
他以为会回梦孩提时光,可在梦中拨开云雾后,置身之地却不是那座熟悉而冰冷的宫殿,竟是假山流水,曲径通幽的江陵宅院——杨府。
“自初哥哥!”
甜甜的呼唤声,未见其人而先在耳畔响起,而后便见杨书玉笑弯眉眼,从月门拐角处小跑过来。
她在三步之外止步,天真烂漫地抬手覆盖上高时明的额头,却关怀地问他:“自初哥哥,你好些了吗?”
“北地凄苦,你都挺过来了,怎么反倒是回了江陵,你就水土不服了?”
杨书玉收回手,半回身招呼跟在她身后的槐枝过来。
“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牛乳米粥,就是不知道府里的厨子和北地的厨子手艺有何不同,你看吃不吃得惯?”
槐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听风院中的石桌上,仔细地布膳。杨书玉见林自初不动,便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袖子往石桌去。
林自初半推半就,在杨书玉期待的目光中用勺子喝粥,可他没喝两口,竟忍不住反胃吐了出来。
杨书玉紧蹙眉头,困惑道:“是不合胃口吗?”
“江陵产的牛乳太过咸腥,不如岷山牛的鲜香味好。”林自初用帕子掩口,在察觉到杨书玉的失落后,又补充道,“是我挑剔了,书玉原谅我大病初愈,暂时受不得这味道,可好?”
他话音未落,许是想到了什么,当即改了主意:“是汤药苦坏了我的舌头,竟偿不出是书玉的手艺,这粥是美味的!”
说罢,他端起粥就要喝,却被杨书玉拦下。
“喝不下也无需勉强自己。”杨书玉苦恼地坐下,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得从哪里给你找岷山牛呢?”
砰砰——
“王爷,覃将军回京述职,请求觐见。”
高时明斜倚罗汉床,在呼唤声中悠然转醒,波澜不惊的双眸深不见底,他沉声道:“进来。”
不时,覃莽推门而入,行单膝跪礼,呈上奏帖道:“覃莽叩见王爷,还请王爷过目。”
高时明慵懒地抬眸看他,却不疾不徐地问他:“岷山牛,你可知何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