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离又陷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即使已经知道是梦，在被关在衣柜里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的颤抖，眼泪顺着他的脸庞不停地掉落，但是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安离把头抵在衣柜门上，潮湿的木质气息是那样熟悉，让他感到安心而恐惧。
透过衣柜的门缝，安离看见那不断挣扎的身影，以及怎么都无法忘却的嘶喊声。
他们都说，人的梦境分为好几种，有的梦境会帮助自己成长，有的梦境会暗示自己走出困境。
但是安离的梦从来都是黑暗的，无力躲避的，像是逼着安离一遍一遍重温那些让他痛苦的回忆。
那一道昏暗的光照在安离的脸上，安离的眼睛空空茫茫的，像是失去了魂魄。
安离的父母在安离记忆中是很相爱的，在他没有真正懂得爱的定义的时候。
他只记得家里很温暖，八音盒唱着舒缓的歌谣，电视里放着家长里短，爸妈总是会抱着他说爱他，会说他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
就是爸爸越来越忙了，总是一脸疲倦地回家，也很少再对他笑了。
后面大了一点了，家里慢慢变得安静，没人会在家里看电视了，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起今天，像是有一只黑压压的怪物蛰伏在家里，时刻准备狩猎。
安离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一直等待着，努力想做到更好。
直到安离第一次考砸，直到母亲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哭，家里终于又再次充满了声音。
“我都说了你别一天发疯了！你想毁了这个家吗？”
碗筷摔在地上，碎成很多很多片。安离顿住，低头看着那个画着一家三口的瓷碗，上面由安离亲手画的小人已经破碎，几个人的笑脸都变得扭曲。
“我发疯？为什么总是来怪我呢，为什么你们都这样？你和你儿子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欺负我，明明就是你们，你们都在折磨我，为什么说是我要毁了这个家？”女人捂着脸哭。
“……谁折磨你？我折磨你，你不折腾能有那么多事吗？我求你能不能安静点，我娶你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你早就后悔了！我当初怎么就……”
安离眨了眨眼，看向争论不休的两人，问：“爸爸妈妈，你们不爱对方了吗？”
两个人突然安静了，那四只本来因为怒火变得通红的眼睛突然变得躲闪，不再具有攻击力。
刚刚还哽咽不止的女人收敛了自己的声音，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
“爸爸妈妈很相爱……小离，爸爸妈妈是因为相爱才吵架的……”
男人顿了顿，去厨房重新拿了一副碗筷，瓷白的，没有花纹。
“……小离，下次早点睡，这么小的年纪熬夜看什么书？”
女人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漆黑的眼深深地看着安离。
安离想，如果妈妈骂爸爸是因为爱，那妈妈这么看着他，也是因为爱吧。
安离猜得没错，这就是爱。
那天下午，没有人来接已经放学的安离，安离一个人从夕阳站到傍晚，猜想为什么爸妈都没有来接自己呢？
班主任拉住安离的手，温暖的，但是让安离感到有一点害怕。
“安离同学，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呀？”
安离报了地址，沉默地跟着班主任回到了自己家。
门没有开，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哭喊声与东西跌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
班主任愣了愣，松开了安离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爸妈妈，在相爱吗？
安离掏出钥匙打开门，隔着门的吵闹声一下子充斥了安离的双耳。男人拿着一个小雕塑一下一下地打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女人一边尖叫，一边撕扯着男人的头发。
他们看见安离，突然又安静下来，脸色变得很平静，周围的邻居都把窥探的门关上。安离有些讶异，但是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像是没有注意到家里的一片狼藉，没有注意到父亲母亲脸上的伤口，安离带着甜美的笑容，走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
安离曾经被学校后座抢过书和本子，被不熟悉的同学扯过头发。
那个时候安离告诉过班主任，班主任有些尴尬，看着安离手上被别人抓挠出的痕迹，把安离的袖子扯下来遮住。
“安离小同学……同学们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欺负你的，他们不是讨厌你，是想吸引你的注意……”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但是他们喜欢你呀。”班主任拽住安离的胳膊，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说，“安离同学不要回去告诉爸妈好吗？会让爸妈担心的。”
“……老师，你抓痛我了。”安离垂下眼。
班主任脸色难看，松开了手，又挂上温柔的笑：“老师最喜欢你了，你是班上最听话的好孩子，别告诉爸妈好吗？懂事一点安离，不然你爸妈会不喜欢你的。”
于是安离妥协了，但是他不喜欢这个班主任。他莫名觉得压抑，为什么老师说喜欢他，对他微笑，他却觉得害怕呢？
是了……因为老师说，因为爸妈说，是因为爱他才会欺负，才会吵架……
老师，是否恨着他，厌烦着他呢？
安离不知道。
木质的柜子很好闻，被母亲挂的熏香染上了植物的清香，安离被关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安离想，也许那天也是这样，邻居们像这样开上一个小缝，用有些让安离恐惧的眼睛注视着他家的门。
也许就是这样的缝隙，刚刚好能看见两人挣扎不休的身影，就像在海里沉浮，哭声就像海浪声，一下一下地推打着衣柜的门扉。
安离问邻居：“你们在看什么呢？”
邻居偏过头，语气有些僵硬：“这小孩……我们是关心你……邻居之间互相关照，你老师没教过你吗？”
那么，他像现在这样，注视着父母，是不是也是关心呢？
安离推着柜门，眼眶里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如果爸妈不要相爱就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爱他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不被爱，是不是就不会被锁在衣柜里，可以尽情地拥抱爸爸妈妈？
我恨你们。
……
安离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漆黑又散发着潮湿香气的木质柜门，八音盒摔在地上变得诡异的歌声，以及父母漆黑又死气沉沉的双眼。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安离不明白。
他也没有机会明白，他的人生终止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蜷缩在柜子里已经有些拥挤，需要紧紧地抱住自己。
甚至不需要母亲说，他会自己乖乖地爬进衣柜里，但是母亲还是会上锁，好像想要锁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安离讨厌这个衣柜，但是又喜欢这个衣柜，他觉得衣柜让他避免了痛苦，可是衣柜也证明着痛苦正在发生。
原来爱是那么沉重的东西，会让人变得这样的面目狰狞。
但是爱又是那么的轻巧，可以让人承受一切痛苦。
安离最开始没那么喜欢陆长洺，他已经明白父母的爱是畸形的，或许那也并不是爱，而是一种谎言。
可是谎言的底色也是爱，所以安离还是分不清，他不明白。
他只能接受着人们的欺凌与欺骗，默默承受着这世界给他的“爱”。
直到遇到陆长洺。
他从来不轻易给安离回应，永远都冷待安离，他是那么抗拒安离的靠近，从不对安离打开他的心防。
安离沦陷了。
因为陆长洺不会伤害他，因为陆长洺不爱他。
真好。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陆长洺更好的人，他不用担心失去陆长洺对他的好，不用担心陆长洺突然变卦，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的，一直走到最后。
在陆长洺面前哭也没关系，因为陆长洺不会因为他的哭泣而暴起，不会让他变得更懂事一点。
陆长洺……
原来不爱的人也会变啊。
……
等到安离醒来，胃已经没有那么痛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他的脸上，安离忍不住闭了闭眼。
“宿主你醒了……呜呜X﹏X是我不好不能给你屏蔽痛觉……”
“没事……”安离顿了顿，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行李还在吗？不会陆长洺没有给他拿回来吧，他在这个世界真的很穷。
安离草草洗漱了一下，推门去找自己的行李箱。
“长洺，你怎么一脸不欢迎我的样子。”
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
“……没有，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刚好回国办画展，你不是很喜欢看我的作品？”苏文溪顿了一下，看向走过来的安离，“唔……这位是？”
陆长洺闻言，脸色难看，急忙站起来。
“你怎么下来了？”陆长洺拦住安离，推着他往楼上走。
苏文溪笑了一声：“长洺，别这么见外，是谁我不能认识一下了？”
安离抬头看向陆长洺，陆长洺眼神闪烁，捧住安离的脸：“你先上去好吗？”
“……不好。”安离轻轻推开陆长洺，发现了玄关旁边他的行李。
他要走了，他没心情理会这些。
陆长洺拉住安离，尽量让自己的强硬显得温柔。
“好，不上去，你坐这里。”
被陆长洺按在沙发上，安离对上了那一双笑眼。
真奇怪，为什么他们都说苏文溪是清雅端正不谙俗世呢？
看起来明明像心黑透了的狐狸。
苏文溪笑了笑，眸底闪过一丝兴味：“真是……久仰大名，安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