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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采石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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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太阳光照下来,周围散发着一股臭气,混合着血腥气和发霉的气息,还有些腐朽了的稻草的味道。周围一直在颠簸,段星河的后脑勺磕在了铁栏杆上,从瞌睡中醒了过来。

他被关在一个铁栏杆围成的囚车里,身边还有好几个人跟他一样,一脸倒霉地坐在旁边。他睡得有点迷糊,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一个月前,他被一阵狂风卷到了一个黑洞里,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那个无底洞连接的是另一个世界。

他被扔在了一个沙滩上,周围的渔民放足奔逃,纷纷喊道:“龙吸水来了,快跑啊——”

段星河还没反应过来,迎面就是一个大浪扑了自己一头水。他呛的差点背过气去,连忙跟着人往回跑去。他在高处找了个废弃的窝棚躲着,外头大雨瓢泼,电闪雷鸣,海面上一道黑色的龙卷风通天贯地,气势十分慑人。段星河怀疑自己就是被那样的龙卷风带过来的,步云邪他们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等了大半天,风暴终于平息了。他在海滩上徘徊了许久,问了好几个渔民,没听说最近有别人像自己一样搁浅在这里的。

其他人还好说,小雨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一个人怎么办?段星河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压力像山一样大。师娘找不到他们,现在应该很着急了。不管怎么样,得先把师弟妹们找到才行。

段星河的腰包被大风吹走了,碎银子一点也没剩下,吃饭什么的都成了问题。他在窝棚里歇了一宿,天亮往前头的渔村走去。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正在院子里补渔网,段星河走过去,向她抱拳行礼道:“这位婆婆,我跟师弟们坐的船翻了,我流落至此,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婆婆看他是个英俊的少年,举止很有礼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道:“这里是大幽,这儿叫望海郡。我听你口音,是巴蜀那边的人吧?”

段星河没听过大幽,觉得有些怪,道:“晚辈家在巴蜀青岩山。”

婆婆摇了摇头,道:“青岩山啊,没听说过。昨天这场风暴真大,你没被龙王带走,就是运气好了。”

段星河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步云邪他们一向运气不错,此时应该也安然无恙。他寻思着若是要找其他人,去大城市打听消息会更灵便一些。他道:“请问这边的都城怎么走?”

婆婆伸手指了个方向,道:“望海郡就在都城南边。你出了渔村,沿着大路一直往北走,走上五六天就能到了。”

段星河想了想,又道:“能给我口水喝么?”

婆婆笑了,起身去厨房里舀了一瓢水,顺便从笼屉里拿了几个刚蒸好的窝头,又从院子里摘下了一串晒着的鱼干。她把吃的递给他,道:“拿着吧,路上吃。”

段星河确实饿了,但没好意思开口,却被这婆婆看出来了。他有些感动,道:“多谢婆婆。”

婆婆叹了口气道:“哎,你遇上了风浪,也是不容易。你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呢,别客气了。”

段星河喝了水,揣着吃的拜别了婆婆。虽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这里的人给他的一点善意让他生出了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师弟妹,一起回去。

他一路上渴了就找点水喝,饿了就啃鱼干,向都城走去。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衣裳和鞋子被狂风刮得破破烂烂的,模样却生得十分英俊。有少女从他身边经过,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见他像是个出来化缘的游方道士,便施舍几个铜板给他。

段星河领受了她们的好意,想着不能总靠要饭过活,还是得谋个生计。他拿几个铜板买了一块旧白布,借笔墨画了个阴阳八卦的招子,用竹竿挑着,一路往北走去。

走了几天,他渐渐得知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大陆上有几个国家并立,分别是大幽、燕丘、夷州、巴蜀和大新。其他几个国家在原来的世界都找不到对应的地方,巴蜀却是一样的。他所在的大幽在大陆的东北方向,在这片大陆上的势力庞大。这里的百姓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自然也不知道回去的办法。

这里的铜钱跟他原本的世界不一样,不过金银都是一样流通的。段星河一路上靠给人算命挣了点小钱,够吃饭的了,心里踏实了许多。只要能在这里活下去,总能找到其他人。

街上人流如织,段星河拿着卦招子在都城里慢慢地走着。到处都是高大的建筑,气势恢宏,是他这种小地方长大的孩子不曾见过的。远处便是大幽王室的宫殿,铺着金色琉璃瓦的屋顶重重叠叠,掩映在薄雾中,朱红的宫墙透着一股庄严的气氛。

段星河在都城待了半个多月,每天在客栈睡最便宜的大通铺,天一亮就去集市给人算卦挣钱。下午便在城里到处寻访,希望能找到步云邪他们的下落。

大幽的都城虽然繁华,街上却有不少官兵,每天都要巡查,搞得人心惶惶的。

前阵子大幽跟大新交战,打了个败仗。大幽的庆熙皇帝六十岁了,经不起这样的冲击,一怒之下病倒了,躺在床上大半个月没起来。兵部的几个大臣互相推诿责任,吵了半天架,怀疑有奸细混到了都城中,刺探了这边的情报。皇帝便让羽林卫加紧巡防,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段星河一直本本分分地给人算卦挣钱,自以为是个良民,见了官兵也十分坦然。然而今天走了背运,几个官兵检查完了旁边的小贩,挎着刀走到他跟前,道:“哪来的?”

那几个人身着铠甲,腰上挂着镀金的守卫铜牌,一派威风赫赫的模样。段星河淡淡道:“巴蜀。”

官兵道:“这么远来干什么?”

段星河道:“出家人游历四方,修行而已。官爷要算一卦么?”

那官兵头子道:“行啊,那你看看我今天运气怎么样?”

这种情况都是讨吉利话的,段星河想也没想,便道:“官爷运气好得很,顺风顺水,一切如意。”

“放屁。”官兵头子拉下了脸,“老子刚踩了一坨牛屎,晦气得很!”

几个官兵互相看了一眼,想笑又不敢。带头的人大手一挥,道:“这小子是个假道士,可疑得很,带走!”

他一声令下,有人顿时把一根铁链兜头一套,哗啦一声把他拘住了。段星河登时傻了眼,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不讲道理,看谁不顺眼就能抓谁。

他连喊了几声冤枉,那帮人也不听他的,强行铐住了他的手。段星河十分气恼,心道:“老子坦坦荡荡的,又没做什么坏事,不怕跟你们去见官!”

他被塞进囚车里,见里头已经关了好几个倒霉的老哥,都是被当成奸细抓起来的。

囚车一路颠簸,没去官府,反而出城往西走去。段星河打了一会儿瞌睡,发现走的路越来越僻静了。他觉得奇怪,问身边的人:“这是要去哪儿?”

那人抱着膝盖靠在铁栏杆上,低声道:“去采石场。”

段星河有点懵,道:“还没审呢,这么大的事,不过堂么?”

“你想得美呢,”那人道,“被抓起来的人都直接送到采石场去,给皇帝修皇陵,哪有机会给你辩白!”

段星河皱眉道:“可我不是奸细啊,我跟师弟妹走散了,我是来找他们的。”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也冤枉啊,这不还是被抓过来了么?”

那人跟段星河差不多大,生得眉清目秀的,穿着一身浅玉色的道袍,也是个道士。他悻悻地道:“我是从大新来的,听说这里修炼的功法独到,想过来学习学习,没想到刚来没两天就被抓起来了。”

他看了段星河一眼,仿佛觉得他很不一样,低下了声音道:“诶,你是不是从外面来的?”

段星河的心蓦然一动,这边的人就像桃花源中的人一样,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全部,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跟他提起外面的事。

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有些提防,道:“什么外面?”

那道士小声说:“就是外面啊,外面的世界。”

段星河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么?”

小道士神神秘秘的,显得有点兴奋,说:“我不是,不过我见过从外头来的人。我小时候跟师父去过外面,在那边住了一年。你们外头的人跟生在这里的人不一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段星河道:“哪里不一样?”

小道士道:“就是神态啊、气质,不一样的,说不出来,但是能感受得到。”

段星河笑了,觉得这小道士有些意思,可以交个朋友。他抱拳道:“我是从外面的巴蜀来的,叫段星河,在青岩山逍遥观修行。兄台呢?”

那小道士拱手还了个礼,道:“我叫李玉真,从小在太清宫修行。前阵子门派里大比,我拿了第二名,我爹就嫌我没得第一给他丢人了。你是没见他那捶胸顿足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押我宝赔了钱呢。那臭老头骂了我三天,我实在受不了就出来了。结果刚到大幽就遇上这种事,唉……倒霉,早知道还不如在家挨我爹的骂呢。”

段星河有点同情他,然而自己跟他被关在一辆囚车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想了想,道:“你和你师父是怎么去外面的?”

李玉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两个世界之间是有通道的,你自己是怎么来的?”

段星河道:“我们后山有个山洞,地震裂开了道口子,我和几个师弟妹就掉进来了。”

李玉真喔了一声,道:“原来是一帮倒霉蛋。”

段星河轻咳了一声,李玉真便笑了,低声道:“不知道也很正常,修真界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要不然早乱套了。这两个世界之间有通道,但位置很难找,有机缘的人才会遇到。”

李玉真挺大方的,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道:“外头来的修道者把这里叫做天外天,这个世界的灵力旺盛,修炼的速度是外面的双倍,所以常会有人从外面过来。这边修仙的宗门有许多,用的也不尽是正法,妖魔鬼怪到处横行,比你们那个世界危险多了。很多从外头来的人连半年都熬不过,一不小心就死在这里了。”

段星河觉得奇怪,道:“受不了为什么不直接走,还要熬着?”

李玉真感叹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啊,看看自己的身体吧。”

段星河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露出来的手臂上遍布着一些细小的血丝,还有些褶皱处的皮肤裂开了血口。因为伤的细微,他也没在意,但李玉真这么一说,他心中隐约生出了一点不好的感觉。

他道:“这是?”

李玉真道:“一般人的身体承受不了强度这么大的穿梭,短时间内往返于两个世界,肉身会解体的,至少要等三个月才能穿梭一次。不过要是修到金丹境界以后,就能自由来往了。”

段星河想起了那黑洞里的气旋,确实像刀割似的。幸亏他身体够结实,经得起折腾。

李玉真靠在囚车上,懒懒道:“段兄,听我一句劝,这个世界危险的很,保护好自己最重要。万一有机会出去了,你可以来我们太清宫,我们那边修正法,人还正常一点,就是老头多,唠唠叨叨的有点烦人。”

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一看从小生活的环境就不错。段星河是从小受罪活过来的,觉得自己比他还皮实一点,道:“你一个人出来历练,不怕危险么?”

李玉真晃了晃脚丫子,自豪道:“不怕,我有保命的神通,先天跑路圣体。打不过我就溜,谁也撵不上。”

虽然他这么说,还是被关起来了,可见光跑得快也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驾车的官差听见他们嘀嘀咕咕的,拿鞭子抽了一下笼子,道:“唠叨什么,这是你们聊天的地方吗!”

段星河道:“官爷,这是要拉我们去哪儿啊?”

官差道:“采石场。”

段星河道:“为什么要去采石场?”

官差不耐烦起来,道:“你哪那么多废话,闭嘴!”

另一名官差嘲道:“去为咱们大幽效力,你们不都说自己是好人么,去了多凿几块石头,就算你们孝敬陛下了。”

旁边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低声道:“庆熙帝从一登位就修陵寝,工匠不够用,当官的就到处抓壮丁。抓走的给扣个奸细的罪名,家里人告都没处告去。上个月我隔壁就被抓过去了,没想到如今也轮到我了,我还没跟我老娘告别呢,唉。”

他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看来这种事在都城很常见了。百姓们命如草芥,只能祈祷着下一个倒霉的不是自己。段星河还是少年心性,低声道:“这里的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玉真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道:“嘘,你不想活啦?”

段星河便沉默下来,闭上了眼,打算养精蓄锐,好找个机会逃走。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囚车辘辘地驶到了采石场。采石场门口有十来个官兵,整个采石场是一座大山,中间有一片空地,周围都是花岗岩的山体。南边有一排牢房,又有一排值班房。牢房是给采石的人住的。天黑了,周围点着幽红的灯笼,还有些工匠拿着凿子和锤子,在叮叮当当地凿着石头。

囚车在牢房前停了下来,官差打开了铁笼子,像赶牲口似地把他们赶了下来。有官差给他们戴上了手铐和脚镣,骂骂咧咧地把人推进了牢房里。

众人像一群逆来顺受的羔羊一样,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哭了起来,道:“我不是奸细,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我得回去。”

官差走过来,拿刀鞘抽了一下牢门,呵斥道:“哭什么,想吃板子么?”

那人却鼓起了勇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奸细,我就是个做豆腐的,放我回去!”

一群官兵便打开了牢门,把那人拖到走廊上,拿棍子打了一顿。那人疼的满地乱滚,惨叫声回荡在牢里。

周围的牢房里传来一阵阵怪叫声,无数个脑袋挤在栏杆上,兴奋地看着外面。有人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也有人大声喊道:“来了个新人,狠狠地打,好好教训他!”

那人挨了十来棍,被打的头破血流的,那些官差才放过了他。两个官差提着那人的手脚,把他往牢里一扔,恶狠狠地道:“都老实点,要不然官爷让你们狠狠挨板子!”

那人昏了过去,也没人敢靠近他,都躲得远远的。牢里黑沉沉的,有人打起了呼噜,也有人起身去撒尿,恭桶就在墙角,臭气熏天的,环境太糟糕了。段星河看着牢房外,见走廊两边还有好几个牢房,每个里头都关满了人。

对面的牢房里,有人拍了拍铁栏杆,逗狗似的道:“嘿,嘬嘬嘬——小子,你看什么?”

那人生的骨瘦如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头发乱蓬蓬的,也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看起来都不正常了。

李玉真靠着墙坐在段星河身边,低声道:“别理他们了,一帮疯子。”

那人听见了,嘻嘻笑着道:“老子就是疯子,还是个武疯子,谁敢得罪我,我就咬死谁——你们怎么不理我,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诉你们——”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恶魔一般道:“一旦被抓进来,天王老子都没指望了。你们以后会变得跟我一样,给人干苦力到死——永、远、都、出、不、去、啦!”

段星河的眼神怜悯,觉得这人疯得既吓人,又可怜。他们刚来的时候肯定也挣扎过,时间长了,就失去了逃出去的希望,反而以欺压新来的人为乐。

人怕的就是一个麻木,他低声道:“兄弟,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谁不想啊,”李玉真动了动手指头,又动了动脚趾头,“我筑基一层,一拳下去,这铁栏杆也就崩个角,还得拿骨折来换。脚丫子虽然灵活,但只能平地跑路,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比普通人就灵活一点而已。你呢?”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道:“我筑基二层。”

李玉真苦笑了一下,道:“行吧,都差不多。”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静了片刻,李玉真随口道:“段兄,你的道心是什么?”

段星河道:“自在。”

李玉真笑了,看着阴沉沉的监狱,道:“想自在的人却被关在这里,这世道真讽刺。”

段星河道:“你呢?”

李玉真没有回答,想起了从前的事,道:“当初我爹让我立道心,说道心就是想要,但是做不到的东西。我说那就是镜花水月,他说不是,道心是追求,争一争还是能得到的。我说那就像挂在驴子脑门前面的那根胡萝卜,骗着驴往前走,永远吃不着。”

人活着还是要有些奔头的,道心跟胡萝卜像,也不完全像。若是打比方,其实更像天上的一抹白月光。段星河笑了,道:“你爹怎么说?”

李玉真有些不高兴,道:“我爹说我是头自作聪明的蠢驴,连道心都体会不了,朽木不可雕也。”

一名官差端着灯大步走过来,要看看是谁一直嘀嘀咕咕的。李玉真好汉不吃眼前亏,被灯光一照,立刻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装睡装的出神入化。段星河已经先他一步闭上了眼,睡得昏天黑地的,显得十分无辜。

官差没逮着说话的人,转身走了。段星河想着刚才的话,立了道心才能筑基,李玉真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能修炼到筑基一层,不知在脑门前拴了什么做胡萝卜。

段星河睁开一只眼,看着官差走远了。他低声道:“明天看看环境吧,总能找到法子逃出去。”

李玉真嗯了一声,片刻呼吸沉了下去。段星河累得很了,也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官差提了个泔水桶过来,里头盛着些窝头。他打开牢门往地上一撂,道:“赶紧吃饭,吃饱了好干活。”

木桶上带着厚厚的霉斑,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像喂牲口一样。一群人还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有人上前拿了两个窝头,怕不够吃,又多拿了一个揣在怀里。其他人意识到不抢就没得吃了,纷纷一拥而上,开始争了起来。李玉真被人群挤在后面,一人把他推了个屁股蹲。李玉真怒道:“干什么,没吃过饭啊!”

他爬起来,人群都散没了,桶里空空如也。李玉真还没受过这样的憋屈,看着别人狼吞虎咽地啃窝头,自己却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离家出走之前,没人告诉过他流浪在外,连个破窝头都要跟人抢,此时十分无措。

段星河从小就有丰富的跟人抢吃的经验,知道填饱肚子最重要。别人还没围过来,他已经从人群里挤出来了。他在牢房一角坐着,低声道:“李兄,来。”

李玉真走到他身边,段星河从怀里掏出一个窝头递给了他。

李玉真十分感激,小声道:“你够吃么?”

段星河一边腮帮子里塞着半个窝头,手里攥着另外半个,一手拉开衣襟,里头又露出两个杂合面窝头。李玉真忍不住笑了,道:“真有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荒年过来的呢。”

段星河猛地被噎了一下,勉强把窝头咽了下去,眼神变得黯淡起来。片刻他又狠狠地咬了一口窝头,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多吃点东西,万一等会儿要挨打,也能扛得住。

李玉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觉得这人像头狼似的,话不多,但总是透着一股狠劲儿。他比自己会活,只要跟着他,肯定吃不了亏。

片刻众人吃完了饭,官差打开牢门,把他们带到了石料场里。在牢里待习惯了,眼睛有点不适应外头的阳光。众人都眯着眼,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官差给他们发了凿子和锤子,让他们去开采石料。

段星河提着锤子,跟李玉真站在高大的岩壁面前。两人都有点犯难,李玉真道:“就硬凿啊?”

段星河道:“应该是吧。”

两人看了一眼周围,那些人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虽然身体又黑又瘦的,胳膊上却都是肌肉。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凿一阵子,就有人用小车把石料推出去。

官差提着鞭子从旁边经过,重重地抽了一下地面,溅的尘土飞扬,吼道:“看什么看,赶紧干活!”

那两人只好拿起了工具,开始像别人一样凿山。忙活了一上午,中午有人提着泔水桶来送饭。天气挺热的,官兵这回给他们端来了一大锅绿豆汤,中午给他们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段星河靠着石壁坐在一片阴凉下,看着破碗里的绿豆汤,默默地把一只淹死的飞虫挑了出去。

李玉真喝完了汤,闭眼躺在阴凉里,一副虚脱的模样。他活到这么大都没干过这样的活,感觉手被震得嗡嗡发麻,耳朵里也一直叮叮当当的。难怪那些人都像行尸走肉似的,在这里待久了,谁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喃喃道:“段兄,我不行了。你要是能出去,记得去大新跟我爹说一声,说我已经死了,让他赶紧生个称心如意的儿子,也免得整天看着我心烦……”

段星河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说死就死的。少说几句话,养精蓄锐,下午还得干活呢。”

李玉真颤巍巍地道:“我干不动了,我的手好疼啊。”

段星河恨铁不成钢地说:“傻子,混你不会啊?有人来了就凿,没人来的时候就歇一会儿。别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咱们得一起逃出去。”

段星河就比他大一岁,但李玉真感觉他跟自己的人生导师似的,感慨道:“你可真好……活这么大,他们都嫌我不够努力,你还是头一个教我偷懒的人呢。”

段星河嘴角微微抽搐,感觉这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有钱人家的孩子被养傻了,连活着的本能都被压抑的不像样。要是哪个皮小子带他翻墙逃学了,他说不定能记人家一辈子。

李玉真哀怨道:“我爹只会让我努力,我要是没拿第一,他就说我对不起他。我要是拿了第一,他就说是应该的。我跟他在一起虽然吃的好、穿得好,但感觉特别累。还不如跟你在一起呢,吃着窝头、喝着馊水,可至少能躺平歇一会儿啊……”

段星河没回答,李玉真抬眼看他,发现他垂着头已经睡着了。头顶的天空湛蓝,蝉嘶嘶鸣叫,燥热的夏日午后飘来一丝凉风。李玉真笑了一下,觉得这人真不是一般的皮实,跟他在一起,好像自己的生命力都被唤醒了。

开采了几天的石料,众人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连李玉真的抱怨也少多了。他已经掌握了偷懒的技巧,慢吞吞地抡着锤子,保存着自己的力气。

段星河眼角瞥着周围的情形,一边凿着石头。他观察到现在,对这里的情形大约有数了。采石场里每隔五丈远就有一个守卫监视着周围的情况,防止工匠偷懒,也防止有人逃跑。

值班房里还有些侍卫,偶尔会出来巡视一圈。那些人大多数时间都在打叶子牌、赌骰子,屋里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采石场东边有一个大门,囚车便是从那里进来的,有不少人守卫。南边的牢房戒备森严,夜里被关进去,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他们要是想逃跑,只能白天乘人不备,从北边翻山逃出去。

他正寻思着,就听见北边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声,一群侍卫大声呼喝着跑过去。

“快,有人逃跑!”

其他工匠停下了手上的活,好奇地探头朝那边望去。就见一个大个子扛着个瘦猴儿,扒在凸起的山崖壁上,想趁人不备翻山逃走,却没想到被人发现了。

几十个官兵拿着刀剑站在下头,大声吼道:“下来!”

大个子还没爬出多远,被官差一拽脚后跟,咚地一声摔了下来。他浑身都要被摔散架了,疼的直哎呦。又有几个人拿着弓箭过来,吼道:“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放箭了!”

那瘦子扭头一看,见好几张弓拉满了对着自己,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道:“别、别,我下去。”

他缓缓地爬了下来,一群侍卫一拥而上,把这两个人抓了起来。段星河远远地看了片刻,见一队官兵押着他们从这边经过。其他苦力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两个逃跑失败的人,窃窃私语道:“活该,有他们好受的了。”

段星河看清了那两人的瞬间,大为愕然,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那大个子垂头丧气的,也没注意到这边。那个瘦子看了这边一眼,忽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道:“大师兄?”

身后的官差推了他一把,道:“快走!”

段星河十分诧异,失声道:“怎么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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