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夫子待人群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叫众学子上前依次抽纸团。
辛明哲最是奋勇,首当其冲,伸手捞了个纸团,也不急着打开看,看戏地抱臂立在一边儿。
他祖上虽都是一派文官相承,到他这里,那七步成诗一目十行的本领却已经消失殆尽。平日里最不喜读书,在马上倒是如履平地。众人都说他是一个从军的料子,偏偏父亲一意让他要学成提笔驰骋的栋梁。
其余人也都依次抽了纸团,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荣夫子前头点了一支香,限这一炷香内都将诗作成,大家低头冥思苦想起来。
苏芜打开纸团,只有一个“夜”字,不急落笔,支着头盯着案上的笔洗愣神。
辛明哲对作诗这种事自是无措,半筹莫展,抄了首前人写“花”的诗。最后一笔落下,身后突然蹿出一个影子,“蹭”的一下闪到了夫子前头。
荣夫子含笑看了苏茉的诗稿,忍不住拍手赞道:“好一个沙场月。”
沙场月色,正欲提笔的苏芜抬头向夫子的方向看去,只见苏茉在夫子旁一脸得意,原本到笔尖的诗就转了个弯。
苏正堂就是征战沙场之人,不见苏茉打心底敬重他半分,在府上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拿沙场做文章,全是古书典籍里仿的前人之情,哪有一丝自己的真心?既苏茉要拿此事彰显她的大义,苏芜也不介意写个自己的儿女情长,当即就拟了“闺中夜”的题目出来。
桥耳炉中的香袅袅升腾,最终变得气若游丝。荣同化依次收了诗稿,经过苏芜时神色有些诧异,稍作停留,并未言语。
荣夫子在翻看诗稿,底下讨论声逐渐大起来,苏芜听到“苏茉作的为最上”这般话语最多。
一旁辛明哲又凑上前来,悲悯道:“苏小姐刚回府,作诗不足情有可原,不用担心,再不济都还有我兜底呢。”
苏芜没答话,只点点头。
辛明哲看她神色不变,当她同自己一样,直接放弃了再挣扎一翻,又忍不住安慰道:“无妨,我写了首张秦的《花间事》在上头,即便你只字未动交了白纸上去,夫子怪罪的首当其冲还是我。”
话毕,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敲,荣同化照常对这个在诗书方面一窍不通的木头沉下脸,转而扬起手中诗稿,从劣至优地朗声念诵。
多是写男女之情,亦或抒发自己抱负的狂言妄语,荣同化不带感情地念过,时不时向作诗人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立马羞得对方不敢再抬头。
辛明哲越听越觉不对劲,怎还未念及苏芜的诗作。荣夫子忽然停了声,辛明哲抬头一看,夫子手中赫然只剩两篇诗稿,苏茉的诗稿往往是夫子在最后念出的,他也习以为常。只是苏芜——这将军府果真如此养人灵气?自己也该厚着脸皮去借住几天。
苏茉仍挺直了背,只是攥紧的手心已全是汗,心里也在打鼓。
相比之下,苏芜就真显得泰然自若,整个讲堂的人都盯紧了夫子的一举一动,苏芜却只瞟一眼,又想贾若冲会出什么题。
少顷,荣同化叹一口气,缓缓念道:
“沙场月
清风穿帐酒溢香,
醉卧交椅,三寒七萧。
将军执剑定山河,
大漠月冷,前朝鼓闹。
远峰殷然秋草枯,
赤甲血衣,孑然寂寥。
故人信没尸骨至,
燕雀回时,不见旧巢。”
如此,意味着拔得头筹的就是苏芜。
众学子彼此间瞪大了眼相望,覷着苏茉的脸色。
苏茉能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却无暇顾及,心里乱得猫儿抓挠一般,恍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一向对自己赞赏有加的荣夫子,头一次没将自己的诗作放在最后,是因为她苏芜占了个将军府嫡女的名号吗?
荣夫子将纸放在案上,继续道:
“闺中夜
锦帐烟暖苦兰麝,
平京寒雨绊行客。
何须笑谈九州尘?
萧关离愁青山隔。”
纵使辛明哲榆木脑袋,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对。苏茉作“沙场月”,苏芜写“闺中夜”,如此一来,本不相干的两个字眼,竟有些针锋相对。
而那句“何须笑谈九州尘”,似乎就是在暗讽苏茉。
苏茉更是诧异,没料到苏芜居然如此凌厉,在一诗作上同自己正面斗,偏她的诗又叫人挑不出毛病,涨红了脸。
宋文滢见状坐不住了,皱眉大声问道:“夫子为何觉得苏芜这首在苏茉之上,苏茉的诗里有家国大爱,全然是对边塞将士的关怀。苏芜的这首未免落俗,小家子气。思乡思亲比比皆是,京中儿郎关心沙场的却凤毛麟角。”
宋文滢如此觉得,在座很多人也是一样的想法。
荣同化也不晓得该如何给这一帮小儿解释:若是寻常人,作了这两首诗,他也定会认前者优之。可这两个姑娘,都出自将军府,写到沙场,自然得另当别论。
苏茉的诗是眼界旷远,借着古今沙场诗书典故,将其写得生动,仿佛亲临边塞一般。
乍一看不觉有问题,但有苏芜的诗做以比对,立刻就能察觉其中不对:苏茉的诗虽好,却少了最重要的一味药—-情。像在叙述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只写了征战苦,离别痛,却未有自己的情溶于其中。苏芜的这首虽像宋文滢说的,小家子气了些,却是人之常情。
苏芜眸色明亮又深邃,一抹淡淡的微笑挂在嘴边,起身冲荣同化行了个礼。
苏芜从一落笔就知道诗会的结果会是如此,于情于理,荣同化都不可能让苏茉排在自己前头。
碍于苏正堂的面子,即便荣同化对苏茉万般赞赏,只要让苏芜这首诗居于她之下,就是对苏正堂的不敬。嫡女的身份在这里,岂是一个义女能够与之抗衡相比的?
苏芜承认,自己这想法有七分狐假虎威的成分在,但身份不单是一个名号,更是一个让人活灵活用的工具。眼高于顶也好,平易谦和也好,如何用这个身份,全凭人心。
荣夫子最终选出了七个人,去学堂后头的梅园。
弘文馆总得来说宽敞,可比得上半个气派府邸。北面是学堂房间,内里朝南修了一个峥嵘的园子。虽称之为梅园,却有各种山木树石,清溪水流隐现于葱茏花木间,柳依依水溶溶。故学堂常有活动,都设在梅园。
辛明哲眼巴巴瞧着苏芜出去,苏茉面色不善,紧随其后。
拐过游廊,进了垂花门,苏芜一眼瞧见贾若冲已在一张石桌前坐着下棋,只是同他下棋的人,超出了苏芜的预料,本不应出现在弘文馆这种地方,更不应该同贾若冲扯上关系。
沈行山听见脚步声,视线从棋局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抬头朝这边看来,浅笑着目光落在苏芜身上。
苏芜也回望着他,总觉得沈行山笑面之下藏了东西,像在云雾里一般若隐若现,眸底的冷冽仅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太莫测的一个人,苏芜断定,此人不像传闻中简单,甚至城府深不可量。
苏茉只瞧见一个凤眉星目的公子含笑朝自己看来,悄悄底下了头,手指不自觉地摆弄着衣角,又忍不住抬头瞟上两眼。
贾若冲也放下了手里的棋,说起游园诗会的规矩来:“此次诗会,便采个接诗的法子,由我开篇,一人一句往下接。”
大家都点头称好,贾若冲又道:“沈公子算是我的学生,也同你们一起。”
在场七人,除了苏芜外,还有个都察院御史之子,也能认出沈行山,感叹道:“以前从未听夫子说起沈小侯爷,可是为了苏小姐专程前来的?”
他这一说,大家才知这位沈公子便是沈行山。
贾若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多嘴。沈行山也只微微笑着,似是轻轻点了下头。
苏茉本来缓和下的心情又跌了下去,在心里将苏芜骂了个千疮百孔。
贾若冲环顾四周,指着身后的竹子道:“浅竹青翠间——”
苏芜直接打断他的话:“夫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围立即有一片同情的目光朝她涌来,苏茉也幸灾乐祸:没见识的东西,连贾夫子的脾气都不知道,夫子最讨厌有人插话,何况苏芜干脆是打断。
沈行山面上终于有了些另外的表情,也诧异又好奇地看着苏芜。
三,二,一……
没等到贾夫子破口大骂的声音,夫子的举动让人瞠目结舌。贾若冲爽快地点点头,未了,又冲沈行山招手:“行山也一块儿来。”
三人朝着近处的连云亭走去,留下其余六人在原地一头雾水。
苏芜不知道这老头儿为何要喊上沈行山,本想问他的话都不太好开口,廊檐下,三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好在沈行山比贾若冲有眼力劲儿,先借口去了一旁闲逛,苏芜抓紧问道:“沈行山和你如何相识?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为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贾若冲乃解释:“此事说来话长,我在青安同他相识,得他引荐进京捞了这夫子的闲职。行山生性不喜朝堂纷争,本不愿让人知道我同他的关系,前些天突然改了主意,估计是同圣上赐婚有关系。”
苏芜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觉重来一世,未必能求得安稳。
前世贾若冲对自己如何成了夫子一事闭口不谈,苏芜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竟是有这层关系在里头。
这一世又突然肯松口,苏芜赞同贾若冲的猜想,估摸着是和赐婚一事有关。她与谭言都重生回来,诸多变故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与其说重来一世,不如称作新的一世。要在这风浪中求安稳,恐不是件易事。
思及此处,苏芜冲贾若冲招呼了一声,匆匆去找沈行山。
波谲云诡,许多事还是早些说好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