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深秋十六日,百姓们依照惯例去琅琊庙里上香,清早都已上了一回,这是第二回。
各人各家臂弯里提着的草篮子都沉甸甸的,除了香火,又放着一盏花灯。每家的花灯形式少有相同,唯一共通的是糊成的灯面上都绘有一副“楚云天枪擒水南子”的古神话图。一仙一鬼形态不齐,或獠牙,或虎头龙尾,或蛇身玉面。
原说这楚云天,是那除女娲外另一“开天辟地”的新神位。
晞婵携了李甄窈,随李覃一同上了立于魏兴中央的璇玑楼,楼中早已摆上席位酒水,并些茶果螃蟹,铜灯明映,仆从依次侍立,门外重兵把守。
李覃位上首,下设两席,晞婵与李甄窈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而坐,各人案上搁着一掐丝錾银自斟壶,右侧又置一小案,上设笔墨纸砚。
靠近李覃与晞婵之间的地方,仆妇们又张罗着摆上几,上放香炉等炉瓶三事,凭它熏燃。
从厅中四周开窗,只见万家灯火,一方浓烟升天,被满河的花灯映出。人烟繁盛的魏兴郡一览无余。
晞婵因是外地人,不知荆州此夜的热闹是为什么节,又是什么内情,便饮了一钟酒,问起窗外盛况。
那厢掰蟹的李甄窈听了,当即欲要传进婆子细讲,再不济寻趣儿把一楼的说书先生唤来讲上一讲也无妨,深知这背后自有冗杂。那“水南子”又极是小家子气,连带着她虽敬奉楚云天,却不喜这个小家子气的神话古事。
但她转念一想,忽记起自己是被晞婵劝拉出来逛玩的,对某人今日所言尚未完全翻过,那位爷又一声不吭,只当无事发生,忽然灵机一动,将此事抛给了李覃。
“得要是阿兄讲的,嫂嫂才欢心。”
说罢,李甄窈捧着夹子肉,朝李覃飞快吐了吐舌头。
讲起来可是费口舌,李覃又是个寡言少语的,这可折磨他了。
晞婵听说,便望向了低头拆蟹的玄衣束冠男子。却见李覃无丝毫不耐,头也不抬地吐出字音,破天荒乘兴慢慢与众人讲来,也好让晞婵明白。
一时李甄窈得逞,欢喜极了。李覃闻声挑起眉,抬眸瞅她一眼,并不理论。
......
他竟还讲的极为详细——
当初“大梦幻境”分出六符三台,“台”掌万物灵气,合水陆星云为己体,凝聚出一纯魄,时六符却未苏醒,无有追随,故台虽有浩渺杰思,终无用处。
那台自觉高其他灵物一等,待把六符唤醒三符,已是自命不凡。
忽有一日,大梦幻境中忽崛起一仙山,名为仙阙,里面住着位始影仙子,这日那仙子起兴畅游,便命侍儿百仙、銮凤十祥,又有其余不知何处来的仙君围随,共穿云渡海飞去游玩。台所见,皆大出于他上,灵秀时运,更不与他同。
他不死心,拦住仙子,问是哪里来的无耻小仙,竟与他不同。这大梦幻境本为他的地盘,万仙万物必不能出他之上才是!要么弱些,要么寻常些,若表露出天赋异禀,与众不同,他当夜里辗转不寐,暗用通天镜搜查此仙有何作为,白日里惶惶少话,再不想似与其他同类仙子那般谈笑自若。
始影仙子只如平常与身边众仙君闲谈那般,和气道:“吾是大梦山山顶吸收日月精华,而幻化成形的一株仙草。”
台大惊,那大梦山的山顶,饶是他也从未登上去过!
他妒火中烧,当即使出仙力,冷箭暗刀朝那仙子放去:“管你如何!既同在大梦幻境,那便不能如此,否则就是仙子犯错。日后别承望本座再与你亲近。看吾不把你这炫耀射穿了去。”
仙子不怒反笑,只轻轻一挥手,那冷箭暗刀便穿身而过,不曾伤及一分。仙子笑道:“可怜可怜!”
始影仙子与众仙君遂离。
此后那台果真仇视仙阙。闻得始影开阁让众仙看使秘物,台就明面大方走过,暗里偷视记下。又闻得仙从讨论始影所在的仙阙,便怒不可遏,每逢仙从围绕说起仙阙,他必冷回“这和仙阙有什么干系”,连带着从此憎恨上了仙阙。
平日最是厌恶听仙从讨论仙阙,闻之必沉脸不言。
渐渐的,台专挑自以为始影的弱点,向其暗透自己得意,殊不知始影并不重此。如此一来,台丢弃修炼,只顾阴暗,竟渐生邪气,再没往日之灵秀。
大梦幻境云震山摇,竟是台走火入魔,成了天地间第一邪祟。
——名曰“水南子”。
有一凡人英雄楚云天,看罢混世魔王危害人间,令才高者惧,才平者俯,才低者盛,并没个正理人心,便造枪成神,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他为着百姓,为着雄心,重整世间大道。
台竟不敌,负伤到了大梦,大梦却散,唯见那仙阙不倒。在大梦云雾散去时,方见其背后金光璀璨的仙境高楼。
他这才明白,大梦大梦,是他心梦,识梦。
——那仙阙本就不在大梦幻境,而在他的见识之外。
自此楚云天便成了乱世里百姓们心中的期望,每逢深秋十六日便要去琅琊庙里上香供奉,再以花灯纪念。
也期望当今,那位有胆识的“第一人”出现。
......
厅中话毕,晞婵若有所思。
李甄窈听罢,终究不屑,脱口而出道:“这什么破烂神话,也太小家子气了些,净是些嫉妒见不得别人好的,能有何益。”
众仆妇小厮都笑将起来。
却见李覃不紧不慢用帕子擦了手,那道不怒自威的眼神便又落在李甄窈身上了,她硬着头皮昂首对峙,听自家兄长嗤笑道:“你也该多读些提点神思的好书了,如何连这个都悟不通透?”
她恼话未出,李覃先声打断:“何谓小家子气?你若能于小中见大,窥其深意,又何来此说?自己灵思不够,只打着那一腔豪爽定义他人他事,岂不闹了笑话?这就是夫子从小教导你看待事物人情的道理?”
“若仍觉如此,便是你只看到小的,看不到那大的,”他弯了弯唇,随口道,“殊不知其中英雄所出之八十一难详述尽也。”
晞婵瞥向对面气呼呼的小姑娘,那厢又逢李覃雄心渐起,酒后壮志暗发,兄妹俩吵起来不是顽的,忙接他话道:“比如呢?”
待李覃猛仰头灌酒,她悄悄地给李甄窈使了个眼色,又命婉娘捧去一碟蟹肉,让与她吃。
李甄窈吞回气话,小口欢吃。
晞婵又出声叫她适度着吃,秋寒蟹凉,仔细伤了脾胃。
哪知话音刚落,晞婵身旁忽挤出一人来,竟是李覃不知何时醉了去,走至座下,一手撑在案上,一手搭她肩上,踉跄似要跌她身上,急吓得晞婵忙侧身向后,推他起开。
她闻着酒气浓,皱眉往上首一看,应是起的匆忙,从那案下竟被他扫滚出好几只空坛子来,酒量再好的,喝了这么些不想醉也得醉。
一行人在此坐了才不过一个时辰,他竟胡吃了这么多酒。李覃喜酒她是知道的,但也知道他凡事有度,除却两人成婚那日,他是不容许自己喝醉成这样的。
她也就没想到看着他一点儿。
晞婵又是气又是笑,他倒是聪明,还知道偷摸着把酒坛子藏在案后,她连他什么时候搁下去的都没瞧见过。
李覃醉眼朦胧地看着她,颀长个子极为显猛,他义愤填膺道:“比如当初山盟海誓相约打天下的那群王八羔子,说好的攻讨那个怂孙子盟主,却反来平我,叫我一人抱着枪懵然望着他们八面埋伏。哼,到最后,还不是老子一挑八,煞了他们威风!”
那些个仆妇们听了,都憋笑憋得难受,素知随侯沉着不爱笑,竟不知还有这起将大危机讲成发笑事儿的风趣。
李甄窈却是不顾,伏在案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嗳哟了一声。
晞婵也是一笑,忍俊不禁道:“要不怎么是君侯长得最高呢。”
果然李覃醉了,只听进去个“最”字,也不管是何意思,打了个酒嗝道:“再次如......民心总向旧朝,哪里知山河破败,需得开天辟地,破旧立——”
一语未了,晞婵忙捂了他嘴,心肝儿直跳个不停,抢他话道:“需得破旧立新,辅佐圣上,匡扶新象,君侯丹心,妾深领之!”
李覃似有怔住,片刻后默默闭上了嘴。
虽说是天下人心照不宣的,但朝廷还在一日,这等话就是不可说的,说了就是谋逆。
他反握了晞婵的手腕,拉开她言语轻浮道:“既深领这个,那必是能领悟美人儿喂酒杯无底的妙情,你且喂来,叫孤试试能不能把这璇玑楼的酒给喝尽了。”
李甄窈撇嘴嫌弃,吃果子懒得理。随来的家下婆娘听了,又都喜这男才女貌的一档子八卦,都乐呵呵地悄笑起来,忙着探看。
晞婵哪里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喂他,当即推他手里的酒盏,偏开头小声急道:“李覃!”
喝点玩意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也学那徐昴调戏。
他又一扑楞子坐她身旁,随手就是揽她倒怀靠胸,也不端坐,屈起一条腿便命人斟了酒,仰头还往喉里吞咽。晞婵已是面红耳烧,恐对面李甄窈看了笑话,又觉不自在,忙掐了下那劲腰,却没赘肉,气得她道:“再不撒开,我可要把这酒泼君侯脸上了。”
李覃看往对面,似是也才想起什么,指着供人暂时休息的隔间,醉醺醺地高声命道:“甄窈!去让婉娘与你热酒喝了,再添上几样糕点,别叫凉蟹寒着了。”说罢,又随手端起一盘蟹来,赏给还未尝鲜的婉娘。
婉娘忙笑着谢恩,打点了几个婆子,令她们端拿糕点,快步随李甄窈那边去了隔间。
主子仆从一处,又没李覃看管,自是谈笑热闹,也就不管来外面转逛。
晞婵拧着要起来,脸早已红了个透,自是羞得在这儿,着慌也要去隔间,偏被他按着。又见他遣走一应家下人等,开恩随他们上街逛玩,席上的螃蟹也都命璇玑楼的人装了十来个盒子,散众随他们带着或自己吃了,或家去与家人吃。
如此一来,这厅里便只剩下了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