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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井闼山料理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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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毕业典礼过后,我正式脱离高中生的身份,成为了一名临时社会人。

之所以说是“临时”,是因为我现在刚刚失去了“高中生”这一社会身份,但是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前,我还不能被称为“大学生”或“准大学生”,所以现在我的身份只能是“临时社会人”。

按照惯例,我校运动社团的后辈们在前辈毕业的当天晚上举办了欢送会。地点定在本校的操场上,大家去找戏剧部借了道具和音响,七手八脚的搭好了舞台,然后让各个体育社团的队长们轮流上去走一趟,报他当政期间的团队战绩,收获大家的掌声或者倒彩起哄,实在可以说是内向之人的地狱。

走完这一趟“报战绩”的流程之后就是表演环节了。这个环节没有固定的节目单,全靠主持人在台上喊“有谁想要表演吗?”然后随机点底下举手的人。

为了这个活动环节特意练习才艺的同学不在少数,但偶尔也有被同伴们硬按着举手的倒霉蛋,所以你甚至能在这个活动里看到有人在台上背课文。

通常来说,这个主持人是由夜来舞部的部长担任的,但今年担任这一角色的是柏木同学,因为他们部长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有谁想要表演吗——!”

如此热闹,我校学生岂可不看。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立刻带上了准备好的矿泉水和零食占据了舞台正对面那个坡道上的长椅,然后发信息叫了一下穗定。

排球部今年上台了的人有两个,没错,正好就是我认识的那两个。不过饭纲是自愿的,佐久早一看就是那个倒霉蛋。

谁叫他平时得罪人多称呼人少,队友铁了心想整他的时候,我估计这家伙很难跑掉。

饭纲敢上台那是他确实有活。别说,他在台上唱歌的风格还真是颇具昭和时代的偶像精髓,就是他作为一个去年才获得过“最佳二传奖”的人唱《非实力派宣言》这个歌嘛……我怎么听都觉得都太欠揍了。

穗定一直没回我消息,人也没来,倒是饭纲很快就过来了。

他唱完歌后马上跳下了台,一路跟台下的队友们击着掌跑过来,刚站定就理直气壮地朝我伸了伸手。

“水。”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哈,虽然我确实买了你的份。”

“有不就行了。”

“行,你高兴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你唱这个歌会不会有点太欠揍了?”

“哪里,你根本不懂竞技体育。”

“你嘴里的竞技体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别说我,等下轮到佐久早上去,你就知道有意思了。”

“哎不是,你们是怎么威胁佐久早的?绑架他家里人了?”

“也算是?之前古森说今天有事要做,打算不参加欢送会,然后不小心在更衣室里把实际目的给说漏嘴了,大家全都想去看热闹。最后经过协商,毕业生们以不去看他热闹为条件,要求看另一个热闹,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太坏了吧你们这些前辈——嗯?等等,那古森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像被八卦电到一样突然站了起来,台上讲漫才的人正好引起了观众们的笑声。在阵阵笑声中,我拍拍自己的胸口进行了一下深呼吸,等把气息调顺了才坐回去。

好!很好!好得很啊!那个圆眉毛的男的很勇嘛!

难怪穗定一直不回我消息,原来是背着大家偷偷去过玫瑰色的校园生活了。但是没关系,我会溺爱,我会原谅,孩子们就尽情去享受青春吧。

“你有那么高兴啊?”

“那是当然的,终于可以走得放心了,你不知道我现在多痛快。”

小概率事件真的出现了,而且还是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虽然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但是看到别人努力就有收获依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由衷的对此感到欣慰。

可能是因为太过高兴了,我鼻子一酸,差点为此掉了眼泪,然后,这眼泪就被旁边饭纲莫名吹的一阵口哨声给堵了回去。

伴随他的口哨声而来的是一个对日本人而言过于熟悉的前奏,在这轻快可爱的旋律里,佐久早摘下口罩,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站到了台上。

饭纲队长所言非虚,接下来的场面确实比跑去看小情侣告白有意思。

毕竟小情侣告白常有,但是看佐久早在舞台上黑着脸,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唱《恋爱幸运曲奇》的机会可不常有。

他们排球部的队友还是太缺德了,居然还在台下跟着节奏鼓掌给他打拍子,最后带得操场上其他体育社团的成员和路人也跟着打,我眼看着佐久早的脸色是越唱越黑,几乎快把情歌给唱成了诅咒。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唱完的时候脸上已有死意,但是台下的大家听完了都笑,连我也没能绷住脸,只好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并抽空去给饭纲一拳。

“看来古森确实对他太好了,怎么这也愿意忍啊。”

第二天中午离开东京的时候,我接到了穗定打来的电话。她用轻微带着鼻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分享着喜悦,我的高中生活有了个还算令人高兴的结尾,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着春假结束,等待着录取通知书,等待着我习惯与这些朋友的分离。

饭纲说打算再当一段时间的学生,于是选择都内的学校上了大学。我在春假结束前收到了筑波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收拾收拾行李再一次离开老家前往了茨城县进修。

要说我们筑大嘛……面积大是挺大的,内部设施也不错,可是绿化环境好像有点太好了。

校内行道边随处可见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甚至真的划出了一块区域留给森林。校内随处可见宽广的草坪,甚至有些草坪上的草都长到了人胸前那么高。

夏季来临的时候,有些同学会在这些齐人高的草丛里边抓虫子边聊天,从而造成“草丛在说话”的奇异现象。要是让美军看到此情此景,说不定会因为触发PTSD而吓得连夜从日本撤走。

照理说,我高中时期就读的学校也有绿化过度的嫌疑,是不该对大学环境如此大惊小怪的。

可是当年,我们井闼山虽然学校在山里,一出门看到的却肯定是都市街道,讲究个闹中取静。不像这里,一出门看到的就是田地、森林、山,这你搁门前拍张照片,说这里不是乡下也没人信啊。

“哎……”

人生可真是变化无常。

奋斗三年,我从老家乡下来到了另一个乡下。不过来都来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退学重考,只好安下心来老老实实读书了。

我在筑大学的是软件,据说也算是我校的王牌专业了。虽然这东西确实比较好就业,但我对自己的专业只能说是兴趣平平,勉强维持着成绩,从中感觉不到任何乐趣。

学校有好几栋宿舍,既有条件好的,也有条件不好的,学生想入住均需要提交申请然后抽选入住。

条件比较好的那些宿舍申请人数很多,想入住基本要看运气。而且这抽选还不是一次就搞定的,是每年都会重新抽选。如果你今年抽中了,明年却没中,那就得大张旗鼓的搬家,实在是麻烦至极。

条件比较差的宿舍申请人数少,一般是住不满的,只要你每年都申请基本就能中。但是都条件差了,只要学生手头稍微宽裕点,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租房子,还要吃这个苦,多走两道程序。

综上所述,我最终选择了在学校外面租住,地址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栋旧公寓楼里。

这栋楼的房间面积都很小。像我住的这间,室内面积总体来说有八叠,除去功能区之外,可自由利用的面积就只剩下了四叠半。完全能称得上是迷你房型。

一进门,我的家一览无遗。往左看,我的左手边是个小得仅容一人操作的厨房流理台;往右看,我的右手边是个兼具沐浴功能的厕所。

当然了,这么窄小的厕所里不可能有浴缸,想泡澡的话只能考虑去附近的澡堂了。而且这屋里也没有洗衣机,想洗衣服的话只能到对街的自助洗衣房里去。

过了玄关往里走,就是我的客厅+房间+阳台了。室内没有窗户,采光全靠阳台。房东用一个推拉门和厚窗帘作为了阳台和房间的隔断,只能说这个小面积家装的精髓真是给他玩明白了。

没有电视,但是有空调。我对电视的需求不大,NHK收费员也很烦,没有正好,有空调就足够了。

我对自己的房间基本满意,唯一的问题就是学校到家的这段距离实在有点麻烦。

毫不意外,我在大学完全没交到新朋友。

这倒也正常,毕竟我在高中这种相对固定的班级里都交友困难,更别谈是大学这种每个课同学都可能不同的地方了。

同专业的学生大部分是男性。虽然跟我搭话的人不算完全没有,但是那种微妙的目的性都快写在他们脸上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也过于强烈,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有什么深入的交情。

是以,在大一这年,我每天夜里回家的时候基本都是独行。

如果说夜晚在城市的大街上独行,我该担心的是从街角冒出来的醉汉和别人的脚步声,那在这种乡下地方独行,能令我感到恐惧的大概就是未知了。

人一旦在城里待久了,很容易忘记黑暗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白天时还好,但是天色一晚,我在回家路上经过这些水田、树林和山坡的时候,很难不对它们产生一些可怕的想象。

虽然这条路上确实有路灯,但是在灯光的可见范围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如同幕布般遮蔽着一切,即使里面潜藏着什么东西也不奇怪。

每次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父亲的出道作,从而感到背后发寒。但要是非得选的话,我宁愿背后有个怪物或死神跟着我,也不愿意一个人走夜路。

门外的水田里种得是水稻,在它从插秧到收获的短暂一生结束后,我苦闷的大一生活也结束了。

大二前的新年,我参加了宫城本地举办的成人礼。

按照传统,妈妈早早给我租好了振袖礼服,还一大早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洗漱化妆做了头发,做好了全副“武”装。

难得穿得很隆重,我自然也不能说妈妈这样精心给我打扮有什么不好。可是老实说,一想到别人在典礼结束后能和朋友一起去盛装压马路,我却只能在父母拍完照后跟他们一起回家的感觉太坏了,显得我这次盛装出行很凄凉。

饭纲在去年的东京成人礼上毫不意外地穿了西服,而且还是白西,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要去参加成人礼的,而像是要去参加婚礼的。

典礼结束后,他跟以前排球部的后辈们一起在门牌旁边拍了照,还跟佐久早、穗定、古森四个人一起拍了一张专门发给我,真是缺德透了。

该死的东京人,你以为我会羡慕吗?是的,我羡慕死了,就我一个是外地的,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怀着跟朋友们绝交十分钟的愤慨,我坐在礼堂里听完了县长毫无营养的发言,然后在典礼结束,手机开机的瞬间,我收到了一条令人意外的讯息。

「典礼结束了吗?」

这条讯息本身的内容很平常,但意外之处在于这东西是佐久早发来的。

高中毕业之后,由于学业繁忙和环境带来的共同话题减少,我跟高中时的朋友都渐渐减少了聊天的次数,即使有也多是一些节日问候。

饭纲这人因为本身就健谈成为了少有的例外,但佐久早可不在此列。毕竟这孩子平时话就不算非常多,实际面对面的时候还好,到了纯线上他跟我也就慢慢生疏了。

「结束了哦。」

虽然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但我出于社交礼仪还是回复了一下,然后,在屏幕显示“送信终了”的瞬间,我的手机就突然收到了一通电话。

“喂?”

“成人式恭喜。”

“佐久早啊……怎么,是来抢‘第一个祝福的人’这种无聊的荣誉吗?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很奇怪吗?”

“哪里哪里,我很高兴哦,要是你还有礼物给我的话就更好了。”

“我有准备。”

“真的假的?虽然我确实给过你们地址,但我就是说说的,你千万别太破费。”

“不是太贵的东西。”

“啊……那就好,那我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你寄了快递吗?哪一家?现在寄的话可能到的时候我已经回学校了,要不我给你学校的地址吧?”

“不用。”

“什么,你对这家快递的效率这么有信心吗?”

典礼散场,我边跟朋友讲着电话边往外走,隔着老远就看到了站在市政厅门牌旁的父母。

母亲在看到我出来时朝我招了招手,父亲在看到我出来时笑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去,像是对着另一个被墙挡住的人说了什么。

这个神秘人的身份直到我走到门口了才揭晓。他看起来比高中时期长得更高了,而且还换了个发型,但那张好像永远都不高兴的脸和额头上的冒号毫无变化。

“我过段时间会入学。”

“哦……恭喜……不是!不对!”

我一把接过佐久早递来的纸袋塞给了手里没相机的母亲,然后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绕着他走了一圈。

好真,确实是活的,是本人。

“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很奇怪吗?”

“当然很奇怪吧,现在在过年哎,而且大冷天的,北方的铁路很容易停运,平时从东京坐新干线过来都要两个小时,你要赶上这个时间麻烦死了。”

“运气好就可以。”

我总觉得他是在调侃我以前说过他运气好,但是我没有证据。

要说我现在不感动不高兴是假的。因为要刚好赶上这个时间的话,他需要赶上新干线七点半前的车,需要今天铁路不停运,需要下车后在仙台站转乘地下铁二十分钟,然后再顶着冷风走上一小段路过来市政府门口受冻,简直是麻烦得要死,不是一句运气好就能概括的。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平时饮料中了再来一瓶,雪糕中了再来一支,商场买多东西中了两万块的抽奖他都不会去兑,问就是不想把运气浪费在这种地方,那浪费在这里难道就是可以的吗?

“你……”

“不欢迎吗?”

“那我倒不是这个意思,非要说的话我现在高兴死了,不过……啊算了,你冷到没有?早饭吃了吗?”

“不冷,吃过。”

“那现在也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我请你吃饭吧?”

他点头,在我们俩叙旧时一直很识趣的双亲凑过来邀请他去家里,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在门牌前拍完照后打道回府了。

吃饭时,我把跟佐久早一起拍的照片发给了饭纲,收获了他一连串的问号,这次躲在屏幕后缺德大笑的人可就变成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的成人礼因为朋友的意外到来而过得很开心。虽然没有一起出去盛装压马路,但是能一起吃饭也是件好事。

仔细想想,我在高中时跟他一起喝过睡前饮料,一起吃过甜品,但还真是没一起吃过饭。

能在他正式成为大学生之前完成这个成就,我也不算错过完成时间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间会下雪,怕再晚点铁路会停运,佐久早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在家跟他吃完饭后就要告别了。

当作是饭后散步,我将他送到了最近的公交站前,还把临走前我妈硬塞给我的一袋子特产塞到了他手里。

佐久早看起来多少有点为难,但是我不管,我可不敢拎着这袋东西回去。

“不准拒绝,不然我妈会杀了我。”

“啧。”

“啧什么啧,你还嫌上了,没礼貌的小鬼。啊,车来了,那……再见。”

“……开学见。”

他送我的成人式礼物是一面木柄手镜,应该是由一家叫“次光堂”的公司出品的,手柄上蚀刻了他们公司的名字。

爸爸看了这个名字直笑,说我小时候管他要月亮,现在有别人送我了。

“那孩子是对你有意思吧?”

“应该没有?他对亲朋好友都挺好的,好到我有时候会觉得这家伙如果谈了恋爱一定是重男。”

“确实很重呢,各种意义上。”

学校门外的水田再次插满秧苗的时候,我又见到了这位虽然出生自带冒号,但是却不太爱说话的后辈。

他这张时常不高兴的脸看了可真是令人高兴,我灰色的大学生活都因此而变成了新绿色。

跟我一样,佐久早也选择了在外租住。不过他住的地方比我那好得多,租金也相应的高了两倍,是栋离学校稍远的新公寓楼。

他住的地方从外观开始就很有趣。房东把楼房整体漆成了蓝色,然后在公寓楼临街的那一面,他用瓷砖和带颜色的铁栏杆把外墙装修成了俄罗斯方块的游玩页面。

瓷砖构成屏幕和按键,铁栏杆构成了下落和堆积的方块,住户们的窗户是屏幕上的一个个空格。

佐久早住在201室,他临街的那扇窗户正好位于一个下落中的“Z”字形方块下,那一行只差他这格就能消除了,从视觉上引起了我的极大舒适。

他家内部也挺舒适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面积适中,自带冰箱、电视、空调、洗衣机,厨房是封闭式,卫浴不仅干湿分离还有浴缸,让我看了直呼眼红。

在这地方待着肯定比我的鸽子笼舒服,因此我在周末开始经常往他那跑。

名义上我是想去蹭蹭电视和空调,实际上当然还是我想找他玩。毕竟我在大学除了他也没别的朋友,他在大学除了校队队友和我也没什么玩得来的人。

这种交友状况可称不上健康,但朋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贵精不贵多的,不用再独身走夜路的感觉甚好。

“说起来,穗定他们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高中毕业可是个重要的分水岭,也不知道他们俩分了没有。”

“没有。”

“那现在是异地恋啊?真了不起。对了,当年古森去告白之前有没有跟你商量或者说过什么?不知道前情我真的快好奇死了。”

“算有。”

“真的假的,他说什么了?”

“不想只在回忆的时候提到她。”

“呜哇——”

在那之后,水稻收获了三次,我在茨城县又度过了三载春秋。

老实说,这里其实也是个蛮漂亮的地方,特别距离学校不远处就有个我很感兴趣的景点,也就是传说中“西之富士,东之筑波”的那座“筑波山”。

作为自古以来的名峰,这里是很多和歌都会提及的地方,也曾经成为过好些历史大事件的背景舞台,实在是历史爱好者跟和歌爱好者的福音,我的“一生必去之地”前三。

大一的时候,我对独自出游兴致缺缺,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大二大三,佐久早一直有事在忙,我们俩对不齐闲暇时间,所以就一直拖着没去。

等到即将毕业的那会,我总算在他相对有空的时间里约到了他,这下自然要狠狠地进行一个圣地巡礼了。

遵循旅游攻略之指示,我在大四第二学期的十一月约了佐久早一起去附近的筑波山看红叶,还特地准备了野餐用的餐篮,里面装着冷泡的柠檬绿茶和梅子馅、金枪鱼馅的饭团等等,都是很合我们俩口味的东西。

“学姐对登山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待会我们坐缆车上去吧。”

“那为什么?”

“因为筑波岭下飞流涌?”

“阳成院吗?”

“对,能够打卡名作里提及的地方这种机会不可多得,而且不止阳成院,这里还有传说中的‘弁庆七回头’之处,坐在缆车上正好能看到,不错吧?”

比起累死累活的爬山,我觉得坐在缆车上一路俯眺山林,感受从山脚到山顶因植被不同而造成的景色差异绝对是更好的游览方式。

不过人各有志,佐久早对我的做法不敢苟同。他这种体育生特有的挑战欲还真是发作得很不应景,我们在山脚下的缆车站前协商了好一会才谈妥,最后约定上山的时候坐缆车,下山的时候再步行。

筑波山分为“男体山”和“女体山”,其中男体山稍高,女体山稍矮,在两座山的山顶上建有分别供奉着“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换句话说也就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社。

可能因为供奉的主神是夫妻,这两个神社据说求起来最灵的是姻缘。但伊邪那岐跟伊邪那美的故事我觉得只要是个日本人应该都听说过吧?在日本第一对离婚的夫妻堂下求姻缘,你们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要看红叶,我们坐的是男体山的登山缆车。在路上,我出于闲聊的目的跟佐久早吐槽了这个点,没想到他听完之后还真抱臂想了一下。

“可能因为伊邪那岐是在伊邪那美死后才跟她离婚的,对人来说,应该没有比‘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更好的誓言。”

“确实,西式婚礼的誓词里就有这句。”

好一个未曾设想的角度,这孩子搞不好也很适合学文科。

坐在红叶散落的神社外野餐别有一番风味,一想到陪我吃饭的还是位小帅哥,这手里的梅子饭团就显得更好吃了。

周围跟我们一样在野餐的人不在少数,我总觉得路人的视线在看向这边时会停顿几秒。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正在心里默默吐槽怎么有人吃饭团还戴塑料手套,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爱看帅哥美女。无论哪个,这都是人之常情。

说起来,“在筑波山吃野餐”好像还是个颇具文化背景的小黄梗。但这就不是该跟异性朋友谈的话题了,我还是不告诉他比较好。

今天是晴天,站在筑波山的山顶极目远眺,能够看到远处的富士山和一些东京高层建筑的影子,令人深感怀念。

同样都是山,我们井闼山那边几乎都是常绿植物,想拍红叶颇有难度,但是在这里,那可就轻而易举了,随便一拍都很出片。

光拍风景没什么意思。我委托了佐久早当模特,让他把口罩摘了在山道上走一段,跟在他身后拍了不少人像,但无论是哪张,我都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

拍摄进度暂停,他在某一棵枫树前停步,我站在山道上查看了一下手机的拍照参数。

“嗯——我懂了,可能是因为你不适合红色吧。”

“什么?”

文屋康秀曾有过某首描写山风的和歌名作,文中玩了一下“岚”和“破坏者”的谐音梗,山风的风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佐久早说话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山风而变得很轻,我闭上眼睛用力捂了一下刘海,这才没让大风破坏我的形象。

风过叶落,我怕有什么虫子掉他身上,马上睁眼去确认了一下他的安全,结果看到了一个很令人意外的画面。

“你……我们佐久早原来会笑啊?”

“我是死了吗?”

“那倒也是……啊等一下,我刚刚忘记拍了,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哈?”

“不要这副表情嘛,难得都来旅游了,我也快毕业了,给学姐多留一点回忆好不好?我们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呢。”

“……”

他不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

眼看这事是没希望了,我只好略感遗憾地把手机收起来,招呼着他往山下走。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我并不赞同全部,但下山确实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容易。

受制于山势和重力,人在下山的时候身体很容易不受控,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下冲。

在这个时候,你最好多费点神来管住自己的双腿,让它尽量缓步前行。否则,一旦在角度比较陡峭的下坡上摔倒,人就很有可能会顺着山势滚下去。

筑波山的山道难上亦难下,我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无暇他顾。

佐久早走在我身后,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比我轻松,使人莫名的感到安全。

终于回到山下时已是傍晚,我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刚才那段短短的旅途已经快花光了我这辈子所有的冒险精神。

旅行结束了,我到山脚下的小店里买了些纪念品,预备寄给父母和饭纲,作为旅伴的后辈当然也有份。

“你想要哪一个?在现场的可以先挑哦,这就是‘亲疏有别’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好突然的问题,好严肃的语气。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他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我今天也确实没做过什么可能会让他不愉快的冒犯之举,那这到底是……

无法理解我就不理解了,总之我尽可能的斟酌了一下语气,希望自己的回答不会加重他的负面情绪。

“亲友……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学姐没想过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不过这种事很难说。你毕业之后肯定是要继续打球的,但是现在会去哪里还没有定论。我毕业之后会在哪就更不好说了,这主要看到时哪里的公司会雇我去上班,公司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个不确定性也太大了。”

“我不是在说就职的话题。”

“那……”

“我不想在你许下誓言时成为负责见证的人。”

“……”

自打上高中以来,我听过关于很多人的恋爱话题,但关于自己的,这还真是第一次。

虽说佐久早平时也会突然一本正经的开点玩笑,但这次的发言显然不在此例。如果我现在不对他说的话进行慎重考虑,恐怕才会真的让他生气。

以这孩子过于分明的好恶表现来说,如果他对我表示有一些超出亲友界限值的好感,那我大概很难怀疑其真实性。毕竟他就是这种人,有则有之,无则无谓。不是确有其事,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那么,我可以相信他对我的好意,可我自己对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脸算我喜欢的类型,年龄比我小一点,性格不算非常好,但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

我对他这些可爱之处的喜爱远高于对缺陷的厌恶,所以才会一直跟他玩到现在,要说讨厌他是不可能的。

至于世俗的欲望……我摸着良心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我确实喜欢他这种体型,有才是正常的,没有才稀奇。

非要说的话,我跟他最合不来的可能就是兴趣了。在这方面,他跟我的重合面确实不太高,但是也没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跟他聊天还是挺愉快的,我们一起吐槽过的轻小说堆起来可能要比他整个人还高。

这样一想,我好像没有什么该拒绝他的理由,但是就这样答应他,开始跟他交往真的好吗?

我可以相信他的诚意,但是我能拿得出相同的诚意来回应他的期待吗?

大二前的新年,他为了参加我的成人礼大老远跑来了宫城。次年,他准备参加东京举办的成人礼的时候,我原本也打算去一趟,可是在出发的前天晚上,我看到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就直接放弃了。

即使第二天的天气状况比预想中的要好,铁路没有停运,我也没出发去见他,因为昨天晚上我已经跟他道过歉了。

此事是否合乎情理?是,这是合理的,但从事实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没做到。这是否说明我其实没有那么想见他呢?

那我现在真的可以接受这份好意吗?我要以这种轻浮的心态接受别人认真的告白吗?人类的男女是可以这么轻率就结合的吗?

不,这种做法我绝不认同。

不对等的感情付出只会惨淡收场,如果我真的尊重他的好意,就不该让他再蒙受更大的损失。

“……抱歉。”

“……”

“我会想你的。”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大一时的常态。

如果真有怪物跟在我身后的话,我想,在我又开始孤身走夜路时,它一定暗自发出了窃喜声。

好在,这段苦闷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在新年的钟声敲响后,我终于脱离“学生”这一可以被社会宽容的身份,成为了一名“社会人。”

投出的简历很快有了回音。我被神奈川的某家大公司录取,担任前端开发的岗位,前往了横滨居住。

公司的总部在横滨西区,这里可以说是全横滨房价最高的地方之一,租金对我这种上班族而言不太友善。

因此,经过综合考虑后,我选择了在横滨南区的一栋旧公寓楼租住。

相对于学生时代的居所,这栋公寓楼的条件好了很多。虽然除去功能区的实际可支配面积依然只有四叠半,但屋里有冰箱、空调、洗衣机,还有一个大小适中的浴缸。只要有了这些,我对自己的居所就基本满意了,还要什么自行车。而且住在南区,对我除了租金划算之外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离饭纲现在住的保土谷区很近。

毫不意外,他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走上职业化道路,现在也算是混得不错了,都能够理直气壮的跟我说他前段时间刚上过电视,劝我对他客气点。

“那我要客气的让你请吃饭了。”

“行,反正你也吃不了多少。”

我在工作后时不时会跟他聚聚,大概一个月会见上一两次左右。

这短暂的相聚有时是在外面,有时是在我家,不过内容没什么变化,也就是一起吃吃喝喝,再聊些没营养的话题,还有抱怨一下工作什么的。

“说起来,你现在也算名人了吧,随便出入我家没问题吗?”

“没事,除非是特别有名的个别人,一般市民对运动员的关注度还是挺低的,就说排球吧,难道你除了我跟元也圣臣之外还知道第四个吗?”

“……还真不知道。”

应该说除了他们之外,我知道的运动员也就只有羽生结弦和大谷翔平了。

“啊……说到圣臣,你跟他发生什么了吗?”

“也不算是发生了什么吧……总之就是我拒绝了他的告白,就这样。”

“果然还是说了啊,我就猜会不会是这个。”

“什么?你知道吗?”

“我姑且也是靠观察力吃饭的,这点眼力都没有怎么行,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

“有这么早吗……”

“这个不是重点,你干嘛拒绝他啦,不喜欢吗?”

“如果要说人格意义上的喜爱那还是喜欢的,但是这跟恋爱又没关系。”

“嗯,所以呢?真的是这种原因吗?”

“……”

见我沉默,饭纲不再深究这个话题了,伸手去拿了一下桌上的瓶装水,给他自己的塑料杯和我空空的马克杯续杯。

两个成年人大晚上的搁这边吃零食边喝矿泉水未免有点太健全了,可他不喝酒,那我也只好凑合着不喝。不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喝水我喝酒,这话我说出去都觉得听起来不太健全。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拒绝呢?”

他笑着耸耸肩,然后跟我碰了碰杯。

“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了,你搞不好是非常粘人的类型。那圣臣这种就是最合适的。”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说我是重女吧?”

“你不是吗?”

仔细想想,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重女,所以他这么调侃我,我好像也无法反驳。

饭纲为这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吃了我一拳,但是以他现在的体型,我觉得自己这点力道对他只能说是不痛不痒。

时间差不多了,他向我告别,然后离开了这个又旧又小的房间。

公交站就在楼下,饭纲一路走下去,每次等走到站台了还要回头朝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我挥手。

我出于礼貌当然也会应一下,可是每次站在走廊上跟他告别的时候,我都在想他是否会觉得我很麻烦。

在高中时代,我跟这位友人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亲密无间。可是在四年未见的大学生涯过后,我总觉得他改变了很多,现在再相处总是隐隐有一种陌生感。

当然了,他现在依然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但我知道,自己是不能太依赖他的。

首先饭纲他自己也很忙,本身就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不可能总是顾及到我的精神状态。

其次他实在无此义务,作为都在工作的成年人,我们能一个月见两次谈天说地就已经很好了,我不该对他再做更多的要求。

妈妈最近问我在横滨过得怎么样,我告诉她我过得还可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

虽然我的领导是个完全不懂技术的人,他在完全不懂技术的同时还很喜欢对我们这些搞技术的指手画脚,左一句“我觉得这里应该这样”右一句“这个功能好像也不重要吧”,但这种领导我觉得在各行各业都很常见,并不是什么该被特别提及的东西。

虽然经常跟我一起合作做项目的同事资历更老,理论上技术力比我更高,可他每次遇到技术难题都说自己不太会然后等着其他人解决,最后项目延期领导问责,责任被一下甩到了解决问题的我头上,但这我能说什么,怪我解决了问题没让大家当时就一起被骂吗?

我们公司是有固定双休日的,领导不能强行要求员工加班,但领导经常周五临下班前十分钟突然来句“高濑啊,这个文件和那个报告我周一要看”那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在领导一声声的“怎么又加班啊,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多休息”里把自愿加班申请写了,然后收拾收拾继续上班。

这种不好不坏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我感觉自己跟办公室耗材的区别也已经不大了。但要是一直维持现状的话,我对这种生活大概也不会有很大的意见。

有个词叫“屎山代码”,这是个有名到连外行人也多少听说过的程序员笑话,意思是由于技术迭代、离职交接不畅、前人留下的注释难以理解、为了不让自己轻易被炒而故意为之等等原因所造成的一整套极其难看、占用内存且无法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够运行的代码。

这种代码的麻烦之处就在于维护起来非常困难,你不知道擅自改动哪里会导致整个系统都无法运行。可是你向领导反映这个问题,他们只要这东西还能动就是不会管的,你想独自重构又无能为力。

每个程序员都会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屎山代码,我也不例外。

自从入职以来,我就一直在兢兢业业的维护着这么一个破烂。想办法不让它崩溃,想办法让它把领导要求的新功能给跑起来,想办法给项目经理拖的后腿返工,再顺便想办法不让我自己崩溃,不然我真怕自己的手把电脑给砸了。

对自己的工作,我自认为是问心无愧的,完全对得起老板给我的待遇和薪水。

可这个项目还是眼看着一天天的凉了下去,老板经常闲得没事干到处走动,一看到员工在拿着手机或者做完了事在休息就破口大骂,言必称爱干干不干滚。

某天,在我这个月第六次提前干完了分内工作被安排额外杂事,拿起手机打算订个餐却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我终于如老板所愿,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离开了这家公司。

除了那套该死的祖传代码,其他需要交接的事项我都事先写在了桌面上的文件夹里,公司打来的电话我一个也不接,让他们去死好了。

辞职当晚,我在便利店里买了好几种之前想试试的酒类,坐在附近的河边久违地大喝特喝了一通。

在视野逐渐开始模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饭纲以前似乎问过我拒绝佐久早的原因。当时我无法回答他,现在或许可以了。

——因为我很怕将来有一天他会对我失望。

他是个对自己跟别人都一样严格的人,我不知道他具体喜欢我什么,但就我对自己的了解来说,我没有信心能做到这一点,毕竟我现在就对自己挺失望的。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没能留在父母身边,没能获得世俗的成功,劳心劳力最后只得到了日渐病弱的身体,连一份只求谋生的工作都干不下去,我怎么会度过这样的人生?

如果我有去谈恋爱谈个惊天动地的话,想必这趟无聊的旅途会看起来稍微有趣一点。可是在曾经感动过我的人向我示爱的时候,我又不由分说地把对方给拒绝了,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东西也于事无补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我渴望拥有更波澜壮阔的人生。

对,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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