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哧——”
激烈的奔跑声在空旷的走廊响起,伴随着兰斯的喘息,让宿舍群的寂静显得过分怪异。
这么吵闹的声音,就算许多人都布置了隔音的法阵,但肯定有人会注意到外头的动静,然后出来查看……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兰斯却连一个人也没看到?
兰斯不知道。
但本能想要逃离那道声音。
最开始听到那奇怪的声音时,兰斯第一反应是躲回宿舍。可奇怪的是,他在卧室里却没有发现洛,这不可能。洛是异种,经过兰斯的长期喂养后的确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可它从来都不会离开兰斯。
它很依恋兰斯,如果不是兰斯需要上学,带着它容易惹出麻烦,不然洛肯定要爬满兰斯的身体不肯下来。在找遍了自己的房间,没发现洛的踪迹后,兰斯想起他那几个室友,又去敲了敲他们的门。
没有人回应他。
就好像在兰斯不知道的时候,整栋宿舍里的生物全都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外传来了奇怪的响动。
“……*%#……”
那是一种浑浊的,好像有人在水底说话那样含糊不清的呼唤,在持续、不停地召唤着什么。
兰斯停在窗边,缓缓看向声源。
可这是二楼。
谁会大半夜趴在窗外叫他的名字?
不安的情绪逐渐积累起来,让兰斯没有贸然靠近。他悄声后退,无声无息下了楼。
他原本不打算出门,只准备找个没有窗户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等明天再看是什么情况,结果,那怪异的声响再度响起。
这一次,却是在他的耳边。
蛄蛹着粘稠的话语。
“*%¥兰……斯%#@……”
那可以被理解为名字,也或许是亵渎的诅咒。
不管是什么生物,在危险降临的时刻,都会有本能的反应。
起初是僵硬麻木,紧接着,便是逃跑。
好像有什么力量操控着兰斯的身体,在他反应过来前就已经打开了宿舍大门,疯狂逃窜了出去。
哒哒,哒哒。
什么法术,什么技巧,在那一瞬,兰斯的脑子里只有空白。最原始的恐惧,完全扎根在他的血肉里,让他在那一瞬间只能慌乱逃离。
他从宿舍逃跑,穿行过寂静的走廊,一路奔跑到广场。
无声冰凉的月光始终追随着他,如同诡异的注视。
这哪里都不对劲。
兰斯喘着气,还是停了下来。
从宿舍区跑到广场,还是激烈消耗了他的体力。
光明之钥学院的每个区都非常大,而兰斯只是一个可怜的法师预备。他的体力再不错,都维持不了长时间的跑动。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个低年级区都没有其他人了吗?他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检查情况?就算有什么变故,可审判庭的教士也不在吗?
无数的问题涌上心头,兰斯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刚才在漆黑的走廊里奔跑的时候,那声音还若隐若现,现在站在赤|裸的月光下,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兰斯回想最开始的时候,他站在宿舍外看着月亮,那声音也是从黑暗里传来的……
问题,出在黑暗之所?
那原本该是兰斯最享受,也最熟悉的地方。
童年时期,每一个父母咒骂的夜晚,他都是独自躲在狭窄幽暗的地方度过。那无边的黑色笼罩着他,给予兰斯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足够寂静,足够漆黑,才能蒙蔽住父母的眼睛,让他们找不到兰斯的踪迹,没办法将愤怒倾泻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那种熟悉的安全感褪去,兰斯站在广场中央,沉默地注视着他本该喜欢的黑暗,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自己的腿。
最后,兰斯蜷缩在广场的长凳上。
他哪也不去,沉默注视着月。
那轮硕大无比、清晰明亮的月好似也沉下来,如同一只冰凉庞大的眼球。
兰斯更用力抱住自己,害怕地,小小地咕叽了声。
如同当初躲避可怕的父母,他闭上了眼。
…
兰斯是在自己宿舍醒来的。
被人晃醒的。
站在他床边的是室友扎比尼,他紧张盯着兰斯,“你是不是生病了?”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其他两个室友。
他们今天有课,兰斯和他们虽然不是一个系,可是最近的和谐相处,让他们知道礼拜三的时候,兰斯也是要上早课的。但是他们没有在一楼的餐厅发现兰斯的踪影。
室友担心兰斯,就过来找他,结果发现沉睡的兰斯怎么都叫不醒。
就在兰斯醒来前,他们正打算去找讲师来。
“……你们昨天晚上,都在宿舍吗?”兰斯的声音沙沙哑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扎比尼看了眼身后的丹尼尔,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昨晚都在宿舍睡觉。”
有时候,他们会有聚会,会闹到白天才回来,那些热闹的贵族宴席,是他们逃避不开的责任。不过这些只会发生在休息日,需要上课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入读光明之钥学院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荣耀,他们不会乱来。
兰斯恍惚点了点头,然后说:“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他轻轻重复着。
很快,兰斯振作起来,急忙忙处理了个人事务,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跟着室友们出门。
兰斯还得上课呢。
今天授课的基茨讲师用法杖点了点地板,一株奇形怪状的植物就凭空出现。
“异种的出现,可以追溯到上千年前……”
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只要产生了有别于正常动植物的变化,都可以称之为异种。绝大多数的异种,并不存在攻击力,那异变的地方就像是个肉瘤,被割去后,也不会影响到本体。
只有一小部分的异种,在蜕变后,会有各式各样的能力。或是治疗,或是防御,或是攻击。也有的,会成为祸害一方的怪物,以血肉为食,必须铲除。
“……以撒兰草,就是天生嗜血的怪物,它们的弱点……”
基茨讲师摇了摇头,只说这怪物怕火,却很难根除。
底下的学生还算认真,都在记录。
兰斯和他们一样,看着平静镇定,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整天的课下来,还有讲师还夸赞他认真。直到下午回到宿舍,兰斯这才疲倦地丢掉背包,迎面啪叽在床上。
窸窸窣窣,有什么在蠕动。
兰斯一动不动,任由着深绿色的藤蔓爬上后背。
轻轻的,那好像是抚摸。
洛在安慰他。
兰斯埋在床里,闷声闷气地说:“洛,我做噩梦了。”
于是,洛又拍拍他。
兰斯更委屈,更难受地说:“我差点又不会说话了。”
兰斯扒拉垃圾堆,把洛捡回去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
四五岁的孩子,却还不会说话,和动物一样警觉。他最经常躲在地板下,或者躲在横梁上,不管是哪里,都是黑暗狭窄的地方。
父母没有时间,也懒得教导他说话。
更没有玩具。
呀,等等,其实是有的呢。
他有一个很早前,被母亲随手丢在房间里的小玩具。那是一个需要上发条的玩具,上完后,小鸟就会咕咕咕出来啄空气,破破烂烂的,却是兰斯唯一的玩具。
所以,兰斯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不是爸爸,而是“咕”。
小兰斯以咕应万变。
喜欢的,咕。不喜欢的,咕咕。害怕的。咕咕咕。
好一个咕咕兰斯。
还是后来兰斯大了,能让他躲的地方变少,父母又经常拿他使唤,被迫和其他人接触后,兰斯才越来越少叽叽咕咕。
兰斯大了。他知道这样是会被人嘲笑的。
不过洛不会嘲笑他。洛只会用藤蔓慢慢将兰斯包围起来,那些粗壮的、深深浅浅的绿色的触须将他包起来,如同在抱着一个小宝宝。
晃呀,晃呀。
兰斯终于睡着了。
…
塔菲索亚,光之地。
凝结而成的精华遍地都是,越是靠近这里,身体越是如同浸泡在光明里般充盈。
白发眷者走进萨丁教堂,身后的从属悄无声息跟上。
莫特的从属,不全是高年级生,有些已经是教士,可他们还是虔诚跟随在尼尔·莫特的身旁,因为神之眷属的地位,在教会内并不一般。
光影明明暗暗,他们一路穿行过肃静的甬道,最后来到礼拜的场所。
晶莹剔透的泉水自高处喷洒落下,一座纯白的雕像伫立在下方,不知被冲刷了多少年。沐浴在泉水里的雕像神圣恢弘,令人不敢直视。
而在雕像泉外,正站着一名白袍教士。
他正在祈祷。
莫特停下脚步,无名指和中指按向掌心,其余三指自然舒展。而后将这样的右手按向心口,仿佛能够共感到那轻微的心跳律动。
他行礼:“舍弗阁下。”
塞拉斯看向他,那双碧蓝如天空的眼睛蕴含着笑意,他笑了起来:“尼尔,没必要这么拘束。”
莫特一板一眼地说道:“阁下,这是必要的礼数。”
塞拉斯无奈摇了摇头:“你来,是为了兰斯的事?”
“审判庭决定将兰斯的危险等级调整到Ⅳ,异种以撒兰草的危害程度调整到Ⅲ。”
兰斯因为开学典礼的事情进审判庭的时候,他身边所有的东西当然也会一起搜查。他进了审判庭后,什么都说了,唯独隐瞒下来一件事。
——洛是靠他的血液才能存活的。
不过兰斯所不知道的是,当他带着洛来到光明之钥学院的时候,神圣生命法阵早已经将生命体的光辉对应起来,不管是他的,还是洛的。
神圣生命法阵的判定不会出问题,而洛也没有引起法阵反应。
在继续两个月的监控下,兰斯的行为举止没有异样,审判庭这才分别调低了他们的危险等级。
听了莫特的话,塞拉斯只是点了点头。
莫特看着塞拉斯,低声说道:“异种以撒兰草很少流落在外,兰斯身边这株……”
塞拉斯抬起手,一道小小的光影浮现。
“是这株?”
那是一株盆栽样式的以撒兰草。
莫特:“是。”
这类异种数量稀少,非常难得,是一种只依靠本能存活的植物,极其凶残。如果培养得当,能够成为非常强大的武器。不过兰斯身边的这株以撒兰草很孱弱,没有经过合理的饲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性。
盆栽的光影在塞拉斯的手掌中盘旋,名为洛的异种看起来小巧精致。过于娇小的体形,稀少的枝丫,无不揭示了这株以撒兰草的虚弱。
然而——
咻!
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这株弱小,可怜,娇弱的以撒兰草弹射而出,以某种诡异的方式穿越了光影。蠕动的触须咆哮起来,它的体型以千百倍扩张,一瞬间挤占了整个殿宇。在光影的斑驳照射下,它的模样千奇百怪,粗壮的触须尽头是眼睛,是结块,是囊肿,是喷射的毒液。
它袭向塞拉斯。
伴随着疯狂的恶意。
莫特手握剑柄要拔出来,其他从属们表情各有不一,萨丁教堂里的法阵随之触发。
“奇怪。”
一道轻笑的男声,在这疯狂的袭击下,显得是那么从容。
——“你在愤怒,为了兰斯。”
教士们或多或少都有种怪异的割裂感,那声音透着一种扭曲,好像遥远之外传来的。模糊,宏大,带着难以承受的分量。
滋啦——
他们心口狂跳起来,某种暴怒意念像是一只尖角锥狠狠贯穿了教士们的心脏。他们的身体抽搐起来,被异种的愤怒入侵着,燃烧的情绪在他们的皮肤上蔓延,连皮肉下都翻出血红。
——以撒兰草在愤怒,或者说,是■■。
——■■在愤怒。
——■■拥有了情绪。
——一具空壳,竟想要“活”过来。
他们的心里,几乎在同时都浮现起这些念头……可是,那被抹去的字句……是谁?刚才那些想法又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怪异的伟力强行将这些意念强行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在被迫触碰到这些隐秘知识的瞬间,他们的身体就产生了某种畸变。
某个瞬间,胳膊软烂得抬不起来,好像是泥潭沼泽里的烂泥;头发暴涨,有那么几根活化过来,如同蠕动的触手;更有人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像是个暴胀的火炉,而血液正在疯狂地燃烧。
在怪异变化发生的瞬间,塞拉斯遭受了无数次袭击。
破败的皮囊,如同僵硬的器具,就算已经千疮百孔,却还是屹立在原地。
萨丁教堂永不熄灭的光有那么一瞬暗淡下来。
又以千百倍的光亮,重新绽放。
年轻教士笑起来,越是宽容平静,就越衬得这场面的怪异:“……原来如此,你被他滋养出了心。”最后那个音节在塞拉斯的舌尖上跳跃,如同拥有着某种奇异的意味。
那斑驳破碎的面孔如同怪异美丽的雕像,在异种的愤怒衬托下,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完美。那些畸变的教徒不受控制地,朝他看去。
看着那张脸,看着它……¥#@*……他……
倏地,他们发出了悲惨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