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山的中心腹地并不是天池,而是一片幽深的谷地。
四处都是狰狞的石头和陡峭的岩壁,这里并不像天池旁一般潮湿,也不似山顶那般堆满积雪。
相反的,这里干燥而又阴冷,只有些许薄霜挂在岩壁上和石头下。
“好重的怨气。”
一进谷地,徐问寻便皱了皱眉,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道。
“是很重。”
青女点头,拢袖,也是赞成 :“我自己也只来过一两次。”
“你在这里诞生?”
见青女带着自己在谷地打转,悠哉悠哉地寻找合适的方位,似乎对此处颇为熟稔,徐问寻语气难得重了一分。
“不。”青女摇头,“我自雪山之巅诞生。”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青女迷茫地望着四周,语气飘忽:“我对这块地方很熟悉……
“似曾相识,如归旧地。”
徐问寻摸了把旁边耸立的岩壁,看着一到自己手上,便光速变为黑色的白霜,眉头紧锁。
表情犹豫,思索了两秒,徐问寻便将手上的黑霜伸入口中,舔了一口。
黑霜是咸涩的,却又和海盐蒸发后析出的霜不同,并没有那种冲天的晕眩感。
“……似曾相识,如归故地?”
徐问寻思索着黑霜的味道,听到青女迷茫的声音,心中的疑惑像泡泡,越胀越大。
她迟疑着,将青女说出的话重复。
脚下的路依旧堆着无数碎石,山崖陡峭,高耸入云,辽阔的天空像是被永久地盖上了棺材板,抬头是灰黑色的积云。
永远是灰黑色的积云。
周遭的空气逐渐稀薄,徐问寻眨了眨眼,感到面上的血色在缓慢流逝。
她捂着胸口,摇了摇头,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重了两分。
“怎么了……”
她大口喘着气,踉踉跄跄地往岩壁处走去,想要扶着什么,找到点支持。
“好晕。”
好不容易扶住岩壁,徐问寻靠着,一边喘着气,一边毫不犹豫地咬上舌尖。
她的力道极大,对自己毫不怜惜,柔软的舌尖瞬间渗出鲜血,而她有些迟滞的脑子也瞬间清醒三分。
眼前千般景象杂糅在一起,石壁、天空、巨石、小道、鸟兽,还有撑着艳红纸伞的人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远,越来越大,越来越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模糊。
蔚蓝色天空被乌云覆上,厚重的黑雾萦绕在山谷之中,淅淅沥沥的雨落下,越来越大。
艳红的纸伞向自己缓缓移来,上面雕刻着金色的彼岸花,栩栩如生,精致淡雅,可花与叶却违背常理地纠葛在一起。
“踏踏”的声音越靠越近,被艳红纸伞遮住半身,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向自己走来。
她左手举着伞,右手搭在左手上,身材修长,自下着雨的泥泞小道中走,裙摆也沾不上一点污泥。
几乎是扭着腰肢,姿势怪异,这个人走得极慢,左右脚一前一后地迈出,徐问寻视线下移,看到她完美地走着一条直线。
“是非,界限分明。”
有些嘶哑的声音自上空传出,在山谷中回荡。红伞依旧遮住来者半身,她越走越近,看不到面容,但徐问寻却知道,她在笑。
“唔……”
随着红伞女人的靠近,徐问寻的脑袋愈发炸裂,无数的声音在里面回荡。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凭什么!凭什么她不救我们!!”
“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你们不是神明吗!你们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肯定有办法的!!”
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们哭笑着,吵闹着,指责着,互相掐打在一起,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到处是刀剑入体的声音。
“好痛……”
一柄柄刀剑拔出又捅入,明明不是捅在自己身上,可徐问寻却莫名地感受到了身体的颤抖,她闭着眼,缓缓蹲下,眼眶泛红,声音嘶哑:“好痛……”
“踏踏……”
脚步声越来越近,徐问寻蹲在地上,痛苦地睁开眼睛。
却看不到红伞女人。
她看到——
她看到冒着金光的天界仙台中,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被架在绞刑架上。
她看到熟悉的陌生的神明冷漠地走近,井然有序地接过手中的刀,将女人的血肉剐下。
她看到女人从哀嚎逐渐到麻木,最后再不能说话,变成一具带着些许可怜血肉的尸骨。
“善恶,混淆不清。”
嘶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如一道惊雷划破徐问寻的耳膜。
嘶哑!
徐问寻瞬间头皮发麻,来不及多想,她迅速抬头,紧紧地盯着对方,瞪大了双眼。
她看到——
一具白骨,穿着白衣,撑着红伞,目视前方。
徐问寻呼吸沉了两分,瞬间猜到了这具白骨的身份!
毕竟就在刚刚,她亲眼看着,绞刑架上的女人被捅烂喉咙,剐作白骨。
白骨还在往前走,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徐问寻一般。她的姿态依旧端庄,态度不卑不亢,难以想象生前会是一个怎样的坚韧女子。
“等等!”
明知对方已经失去意识,徐问寻却还要爬起,她不顾头脑的晕眩,硬是撑着岩壁站起。
暴雨冲刷着她的面容,头发湿成一撮一撮,白衣上满是泥泞,因着雨水几乎要贴在身上,狼狈至极,可她浑然不顾,刚从地上爬起便朗声冲白骨喊道:“前辈请等一等!”
“轰隆——”
一阵惊雷劈下,划破天际,山谷惊现三秒白昼。
而随着这道雷声,举着红伞的白骨回头,露出面容。
这一刻,白骨生出血肉,她的面容再次凝实,逐渐变得和生前一样。
徐问寻看着她,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如同天界的仙钟,眨都不眨。
她清楚地看到,红伞女人的眉眼,与青女一模一样。
“为什么……”
徐问寻喃喃道,不可置信:“为什么会这么像……”
可下一秒,女人张口,表情变化,徐问寻的注意力从眉眼移开,便又迅速地否定了心中刚冒出的猜想。
“不,不像……”
徐问寻摇头,沉着脸,手指掐进掌心血肉而毫不在意:“嘴巴和鼻子都不像……脸型也不像……”
“只有形态和眉眼像。”徐问寻皱眉,定论。
“神明……”
红伞女人笑着,看向徐问寻的方向。
像在看她,也像在看她身后天际的无边神明。
女人拖着长音,语气嘲讽:“怜悯世人。”
说完这句,女人身上的皮肉便如同画上去的水墨般,随着雨水向下流淌,融化在大地之中,顷刻之间便再次变作一具白骨。
“……”
徐问寻虚虚地站着,愣神看着白骨转起手上的伞,再次将上身遮住,迈着直线,往山谷深处走去。
花叶纠缠相映的彼岸花在昏暗的夜雨中,冒着金色的光芒,就此印入她的脑海之中。
“……徐问寻?
“……徐问寻!
“徐问寻你到底怎么了?!”
徐问寻含着泪,还未从红伞女人的情绪影响中走出,便听到有人不断地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
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听着极为耳熟,可她鼻尖酸着,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迟滞的脑子也不想反应。
“徐问寻。”
耳边的声音忽然严肃道,语气不似作伪:“你要是还不醒我就带你上天界找人了啊。”
“我真的会找人的。”那人强调。
!!!
一听到“天界找人”四字,就算沉迷幻境宕机已久的大脑也下意识地快速运转来。
“不要!!”
徐问寻猛地抬头,眼角还挂着泪,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身旁已经起身的青女,一只手迅速握住她的手臂,强调:“我没事!!”
“真的没事?”青女皱眉,观察着她的状态,见徐问寻没有反抗之意,便道了句“冒犯”,迅速地用法术探测了一遍。
“好,确实没事。”
见法术也没探测出什么异样,青女终于放下了心。
她皱着眉,和徐问寻商量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聊?虽然这里封闭性很好,天界绝对探测不到,但怨气太大了……我怕你一会又被魇住。”
“对心性和修行不好。”她道。
“怨气?”
徐问寻重复了下这个词,她抬头看着寸草不生,满是陡峭岩壁的山谷,低声道:“是啊……怨气太大了……”
“不过我没事……”
徐问寻摇头,表情有些沉重:“我刚刚是因为一些意外才被魇住的,不会有下次的。”
她素来喜欢笑脸相迎轻声细语好言相劝将姿态放到最低,作出那副柔弱无害的姿态,极力削弱自己剑仙的身份感。
微笑和温柔已经成为她摘不下的面具。
可此刻,刚见过一条生命以如此惨痛的方式消失,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笑。
“话说你刚刚法术运用地很熟稔嘛。”
徐问寻看向青女,认真地道:“很厉害,可以直接上天界当医仙了。”
“谢谢。”
得到了肯定,青女弯了眉眼,虽然徐问寻没有明说,可从她久违不笑的脸上,青女还是看出了她的难过。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她希望自己能让徐问寻好受一些。
“谢谢你之前给我的卷轴。”青女诚恳地道。
“有用就好。”
见青女肯定,徐问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想道自己这四百年来倒也不算白被排挤受委屈。
“我们来聊聊其他事吧。”
跟着青女一进山谷深处的洞府,徐问寻便抬手施下数道隔音法术和隐匿法术。
一瞬间,洞府外形成了巨大的屏障,屏障溢着浓郁的神力,冒着白金色的浅光,就算是在阴气横行的山谷内也毫不逊色。
三秒后,神力和浅光一同隐藏,带着洞府内二人的气息彻底消匿,宛若从未存在。
而她做这一切时,青女便坐在洞府中的石凳上,表情平静,并不意外。
“你果然隐藏了实力。”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