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果汁和啤酒，还有点牛奶，不过牛奶好像放得久了。”
美代子用塑料叉子搅拌着自己面前纸杯里的泡面，隔着那碗面，对面的女孩正狼吞虎咽地将一杯泡面送进嘴里，泡面旁边还放着一根鸡骨头和几根木签子，这些都是刚刚在便利店里买的“宵夜”当然，钱是姜厌舟付的，东西也是他帮忙拎过来的。
从吃相上来看，中冈彩奈似乎已经饿了很久了，她趁着吸入面条的空档抬起头，看着美代子，眼神中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一声：“可以拿一罐啤酒吗？”
美代子没说什么，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她心里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有任何多余的反应都有可能会刺伤彩奈的自尊心，虽然对于无家可归之人来说自尊心这种东西究竟还存不存在还是个未知数，但美代子总归是不希望彩奈在她这里感到被羞辱。
再者说，在现如今的日本，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早已不是什么值得鄙视的了，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和让人窒息的职场环境，这些互联网上和新闻上天天都能看得到，很多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没了工作，想再找一份工作往往要花上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在这期间的花销很快就会将存款耗尽。失去支付房租的来源之后被房东赶出屋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对于他们来讲，在东京，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家在遥远的地方，甚至是想象之中。
美代子带着两罐啤酒坐回桌边，一罐给彩奈，一罐给她自己，经过这么久她在灯无荞麦那里喝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而且就算还有一点醉意，再多喝一罐啤酒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那两个男人？他们是□□？”美代子用塑料叉子将卷起的泡面送进嘴里，豚骨味在嘴里散开，她咀嚼着口中的面条看着对面的彩奈，虽然她希望照顾彩奈的自尊心，但这些事还是得问清楚。
“不，不算是，他们。”彩奈有些犹豫，沉默了一会，就在美代子准备张口让她不要说了的时候，彩奈却突然开口了，“他们，算客人吧。”
美代子愣住了，她现在也只是大学生，虽然对于日本的风俗业有些了解，但也是听多过于见，曾经高中的时候听说学校里有女生出去做“神待少女”或者接“爸爸活”，大学之后也见过学校里的女生和男生出去做应召女郎和牛郎的。
但是真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中冈小姐是，应召女郎？”
“嗯，该怎么说呢，其实最开始是没有金钱交易的。”中冈彩奈打开那罐啤酒，将罐子抱在手上，“最开始是因为公司裁员，我被开除了，我之前是卖保险的，公司换了新的上司，新上司不喜欢我，就让我滚了。”
美代子点点头，中冈彩奈这种情况算不上稀奇。
“我在东京租的房子房租很高，因为我想追求一些好的生活质量，而且高房租区域的房子治安也好一些。”中冈彩奈举起啤酒罐子抿了一口啤酒，“不是总说女性要学会爱自己嘛，我觉得有道理，所以毕业之后找到工作，我就给自己安排了不错的生活条件。”
“所以，被辞退之后交不出房租了是吧。”
“嗯，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中冈彩奈苦笑了一下，“那天晚上，很冷还下着雨，我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游荡，也挺好笑的，我那天穿的衣服很像是高中生的制服，有个男的误认为我在‘神待'，于是邀请我去他家里。”
美代子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中冈彩奈其实长得很漂亮，她不知道彩奈的年龄，不过刚看外表的话确实很像是青春懵懂的女高中生，彩奈似乎天生就长着一张娃娃脸，这让她看起来特别年轻。
“我以前听说过神待的事情，我起先有些抗拒，但是我已经没钱住旅店了，原本还有点钱可以住一下网吧，但我的钱包被偷了，网上银行的钱因为信用卡还款被扣完了。”彩奈一边说着一边流露出苦涩的神情，“我当时浑身湿透了，冷得受不了，于是我答应了那个男的。”
“然后他对你......”
“嗯，男人其实是一种很蠢的动物，你对着他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们就会亲近你，我想我那天一定是因为被雨淋湿了，而且在哭，才会让他动心的吧。”彩奈又喝了一口酒，这次她喝得很多，像是想把什么东西连着酒液一起咽进肚子里似的，“从那天起，我一边找工作，一边靠着这种事情赚些钱，没有钱给我的话就提供住的地方就好。神待少女也好，应召女郎也好，我都可以是。”
“你这样是不是有些......”美代子刚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去教育彩奈，她想把话收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桌子对面的彩奈发出一声冷哼，随即，她的面容变得有些苦楚。
“是啊，总说要学会爱自己，每个人都说要学会爱自己，学会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学会爱自己才会有人来爱你。”
美代子突然听到一阵骨骼撞击金属的声音，彩奈似乎狠狠地咬在了啤酒罐的边沿，她抬起头，看着美代子，这个女孩的眼睛让美代子感觉仿佛在看一道深渊，漆黑的，看不见底的深渊：“可是让我爱自己的那些人，他们有没有想过，最恨我的，恰恰就是我自己。”
“中冈小姐......”
“所以，那两个男人啊，其中一个男人让我去他家过夜，我答应了，神待这种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可没想到，他家里还有一个男人，我当然知道那个男人的心思，不用花钱的娼妓，他一个人享用是不够的。”彩奈想到这里脸上逐渐有了愤怒的神情，她捏着那罐啤酒，但似乎是捏不动，又好像是她的怒火突然收回去了，她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逐渐的变成了一种委屈的神情，随后，她终于是放声痛哭起来，“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块便宜的肉，我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
美代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她只能走到彩奈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实话，彩奈应该比她大一些，但此刻看起来仿佛彩奈才更像是那个孩子。
“对不起。”中冈彩奈过了一会就收住了情绪，她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美代子，“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事，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没关系的。说起来，中冈小姐，你没有联系妇女帮助机构之类的吗？”
“机构实在太多了，我害怕被骗，所以就在网上问在东京想要寻求帮助的话，该去找哪家机构。”说到这里彩奈又是一阵苦笑，她摇了摇头，“起先是有些男的在我的求助下面骂我，说我是社会的垃圾，废物，没用的米虫。”
“真下作。”美代子低声骂了一句。
“可后来，有些来帮助我的女性听说我是做过神待和应召女之后，她们就把我拉黑了，这还算不错的，我印象里有人在拉黑我之前还说了一句‘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我们女性才一直抬不起头来’。”中冈彩奈把脸别过去没有再看美代子，“可是我主动想要去做神待的吗？还是我主动想要去做应召女郎的？我在路上忍饥挨饿的时候，又有谁来帮过我？归根到底，我为什么被公司开除呢？”
美代子看着中冈彩奈脸上泛起的红晕，她知道这个女孩现在有了些醉意，所以话匣子都打开了，虽然她并不是很爱听别人唠叨的人，但事到如今就当一回“树洞”吧。
“你听说过末位淘汰吗？水原小姐。”
“听说过，现在日本的公司很流行这个，还有狼性文化什么的，嗯，优胜劣汰？”
“是啊，所以我们像是是为了争夺一块肉的狼一样，撕扯那块肉，撕扯自己身边的狼。”中冈彩奈歪着脑袋，她再次用手抱住那罐啤酒，“我啊，最开始来公司的时候，业绩很不好，我以为卖保险就是沟通的能力，是锻炼话术的工作，我大学的时候可是学的金融，虽然是一间三流大学，但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生！是金融生！我自己有能力卖保险。可是啊......连着两个月，我的业绩都是垫底，我问跟我关系好的同事，是不是我能力不行，怎么业绩都提不上来......”
“哎？能力不行，怎么会呢？彩奈你长得这么漂亮。”
“和漂亮有什么关系？”
“你啊，不会真的在老老实实地卖保险吧。”
“对啊，那，不这样的话......”
“早十年的话是OK啦，但如今公司的要求越来越高，不使用点手段根本达不到要求，组长不会心疼组员，上面的老板也不会体谅组长的。”
“等等，那该用什么方法。”
“你看。”
“你，怎么这种照片都发给客户啊？”
“不止我会发哦，公司很多人都会这么做，你要知道，年轻的男性女性能带来的效益和老头子还有老太婆可不一样。喏，你看那边，那个男的，他刚入职的时候身材可没那么好，都是练出来的，为了让客户有好印象，去年的时候他拉到了一个富太太的单子，业绩可好了。”
“不行，这样太奇怪了，总感觉像是在做公关。”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给客户看自己的照片，那就多见见客户嘛，言语之间暧昧一点也好，可怜一点也好，我跟你说，男人啊，都是很蠢的动物，他们自以为是的很，你只要稍微对他们展现一点点顺服的姿态，他们就觉得自己是世界的王了，王当然会乐意签单子。”
“这，这样吗......”
水原美代子将垃圾收拾完之后，抱来一张毯子盖到中冈彩奈身上，这个女孩刚刚在餐桌上就睡着了，被美代子挪到沙发上的过程中也没醒。
替她盖好被子之后，美代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也是她租来的，她并没有像网络上说的那样用心地打扮一下自己的租房，美代子房间的装饰很简单，墙上贴着两张海报，桌子上放着相框，相框里是她和源明初还有姜厌舟的合影，这是去年的时候她生日那天照的。
美代子坐到床上，其实她已经有些累了，但困意却因为方才和彩奈的对话而消失了许多。她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其实她无法很好地共情到彩奈的困境，她还没毕业，她的经济条件也不会窘迫到这般田地，即使她毕业以后不去工作，水原家在京都的阴阳师家族中虽非世家大族，但也算是个小家族，让她过一两年随心所欲的日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是，美代子却觉得，彩奈的话语之中，总有些什么正敲打着她的内心，敲打着她心中最根本的东西。
“归根到底，我为什么被公司开除呢？”
彩奈的问题在水原美代子的脑海中回响着。
因为业绩不好就应该被公司开除；
因为成绩不好就应该被学校开除；
因为不够努力就不能有获得幸福的机会；
因为不够优秀所以就不会有人来爱你。
这似乎是世界运转的本来逻辑，这个世界从最开始便是从优的，动物在演化之中生长出更适合自然环境的身体，优质的基因会杀死劣质的基因，更强的人会掌握更多的资源。
合乎逻辑，却让美代子感到一种淤积在胸口的情绪。
“哎？你和源明初学长走的那么近吗？他喜欢你么？”
“水原家想和源家扯上什么关系吗？”
“哎？和源明初交往？不可能的啦，他可是源家的公子哥，而且是现在阴阳师界最看好的天才，想要和他交往，至少得是土御门家的人才有可能吧，或者，嗯，超级大美女也可以。”
嘈杂而纷乱的声音在美代子的脑海中反复地回响着，就仿佛一口锈迹斑驳的铜钟，被人用一块石头敲击了一下。
“说到底......我在期望什么啊？”
【与此同时·东京某处】
源明初盘着腿坐在榻榻米上，他的面前竖着一道屏风，白色的屏风，屏风上用精妙的笔触画出了一幅海浪浮世绘，也正是因为这幅屏风让这间和室变得有如大河剧的片场一般。
房间里没有开电灯，只点了几盏蜡烛，蜡烛的烛光使得屏风后面的人影映照在屏风之上，那似乎是一道长发的身影，从造型上看，那个身影此刻正侧卧着，比源明初的坐姿还不正式。
源明初在这里向来不会坐的太正式，他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在等屏风后的那人开口，身旁，拳头大小人形的纸片正扭动着身子将源明初面前的空茶杯里倒满热茶。
“你说你最近又做噩梦了？”
“是。”源明初点了点头，“最近雨天太多了，打雷的日子也很多。”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梦是么？”
“我又看见祂了。”源明初说到这里，他的手渐渐握紧，“我知道，祂还会回来的，只是我不确定祂究竟什么时候会找到我。”
“放轻松一些吧，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许那边已经放过你了也说不定。”
“老师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源明初的眼神少见的认真起来，“如果祂真的不会再找我了，祂就不会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了。”
源明初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自己的衣袖，被衣物遮住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地文着像是文字一般的奇怪符号，那并非是一般的文身，那些文字符号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它们刚刚好沿着源明初手臂上的血管分布，就好像用线条将源明初胳膊上的血脉给标注出来一样。
“祂会不会找你，我不知道，但是，你一直在等祂。”
源明初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放下衣服的袖子，让衣袖遮挡住自己的手臂，只露出没有被符号覆盖的手。
“不过，上了大学之后，你交到朋友了，我倒是蛮欣慰的。”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初中老师寄来的明信片一样‘最近在学校开心吗，老师我啊...’之类的台词。”源明初白了屏风上的人影一眼，“狐狸姐姐没在么？”
“不好意思，她出门去了，没能让你看到漂亮姐姐真是抱歉。”
“倒不是说这个。”
“不过，你要稍微注意一下，那个中国的男生倒是还好，跟着你们的那个女孩子，你要照顾着她一些。”
“什么意思，我有在照顾她啊。”
“不，不是说那个......算了，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关注一下。”
“什么？”
源明初刚问出口，身边一个小纸人便举着一张传单交到了源明初的手中。
“这个是......”源明初看着那张传单，在最醒目的位置用最醒目的字体写着这样的文字——金盏惠多明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