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办?你杀了他的人,他一定会猜忌你的。”
“本来他也不可能信任我,我利用他复仇,他利用我收拢章家的势力,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不必担心我,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轻易和我翻脸的。”
“所以他每年战报剿灭章氏残部几万人都是假的?”
“每年几万人?”章恪不禁失笑,“章家要是有这种实力,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所以河间军明面是20万,但其实他私收税捐,养着一只朝廷都不知道的私兵。”阿琢想想都觉得可怕,如果他只是据守四州也就罢了,万一图谋天下,那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百姓岂不是又要遭殃?
正在想,忽然远处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章恪迅速扑灭火堆,拉着阿琢躲到一边,好在虽然是冬天,这些长青的灌木并没有凋零。
两人躲在灌木丛中,看着几个军士模样的人四处张望着驰过,明显是在寻找着什么。
一直到他们走远了,阿琢忽然想起来问道:“你为什么帮我呢?其实对你来说,不管是朝廷还是河间,都一样不是吗?”
章恪本来在低头翻弄柴火,闻言抬头看她,火光跳动在他的眼下投下细长的睫毛的影子,俊美地不太像话,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阿琢心跳忍不住漏了一拍。
他低下头来自嘲地笑笑:“可能是因为你曾经是唯一一个认真地想要我活着的人吧。”
他记得在濒死的那些天,是阿琢托着他的头,一点一点地把仅存的水喂给他,念念叨叨地说着一些不找边际的笑话,甚至嘲笑他的私印刻的太丑,她是真心不想要他死。
“我……刚刚……”阿琢想起刚刚在小院里发生的那一幕,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恪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他和母亲之间的问题旁人难以介入,他也不想阿琢为了自己纠结为难,于是转移话题:“我们也算相识,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琢叹了口气,随即笑道:“我大名祈愿,有个字叫安遇,随遇而安的那个安遇。”
“安遇,”章恪跟着笑道,“真是好名字。我本来也有个字,可是我不太喜欢,不然你帮我重新取一个吧。”
阿琢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章恪又道:“不着急,若是以后还有缘见面,你再告诉我也行。”说着他站起身来,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东方欲晓,远处城门已经开了,陆续有出城砍柴的、打猎的农户、猎户赶早出城,官道上逐渐繁忙起来。过了许久又有几匹马疾驰而来,阿琢认出是大哥他们,连忙挥手示意。
在祁穆到来之前,章恪熄了火堆余烬,把马牵过来:“我走了,你们一路保重。”想了想,又从颈间取下一块玉牌,给阿琢带上:“如果路上碰到章家的旧部,你把这个给他们看,他们应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阿琢低头看着那块玉牌,半扇鱼龙雕刻得呼之欲出,温润剔透的质感甚至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再抬头,章恪已经翻身上马,他在马上回首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她的脸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旋即转身一踢马腹,绝尘而去。
阿琢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他本应是那个阳光、善良的人,却落到如今众叛亲离、孤独无助的境地,这其中的曲折与痛楚,究竟该归咎于谁?
祁穆带着停灯纵马疾驰到眼前,看阿琢目送章恪远去,他翻身下马,目光严密地审视妹妹全身:“你怎么样?怎么半夜就出城了?没出什么事吧?”
阿琢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只是碰到了一个老朋友……”她忽然想起来,急切地问大哥,“薛锋呢?”
祁穆看向停灯,阿琢发现停灯的马鞍下斜挂了一个木盒,她满眼泪光地看向大哥,祁穆朝她点点头:“回到建安,在母亲墓前献祭,告慰母亲在天之灵,也算有始有终。”
阿琢眼眶发酸,十三年了,母亲被害已经十三年了,他们举家之力寻找了十三年。每年清明和忌日,大哥都要在母亲灵前长跪。大嫂那年没有熬过母亲的忌日,在前一天难产而死,大哥更觉得是母亲没有原谅他,那么多年居然让仇人一直逍遥法外,可怜那未出世的侄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和他的母亲一起去了。
想到这些,阿琢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祁穆也眼睛通红,他上前将妹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都结束了……都会好起来的……”
阿琢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才注意到抱影没有跟来。她疑惑地发问,祁穆道他让抱影暂时继续潜伏在巍州城里,河间军肯定有问题,但是当地官府多年从未上报,说不定已经完全勾结串联,只怕已经是只手遮天、蒙蔽圣听。
阿琢忙把遇到章恪的事告诉祁穆,“河间军尚不清楚,但是司马协必然是有异心,不然怎么可能年年套取朝廷军饷又私扣税捐,收拢的数万章家军也从未上报过。”
“你觉得朝中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祁穆这句话,一下子把阿琢问住了,对呀,这么大的事,朝中真的无人知晓吗?
祁穆把马牵给阿琢,扶她上马,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到建安,别说朝中,甚至薛锋,不在巍州的这段时间,他藏在哪里?都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杀死薛锋后,他回去找阿琢的时候,又回到薛娘子的院中审视了一番。
薛锋院子里放的那匹马并不是驿站换的,从马鞍磨损来看已经跟随他很长一段时间。马蹄铁已经钉了很久,边缘增生很多,但是铁面磨损却有限,说明薛锋日常用这匹马,但是奔波路途不远。那么可以猜测,他几乎就是在彬地四州附近活动,因为只有这四州多年来因为报有战乱,所以其他州的人很少来往,很多人几乎绕行这四州,导致这四州和外界交流不多。
那么薛锋藏身四州这么多年,司马协完全不知情吗?
祁穆反正一点儿也不信,按照章恪的说法,司马协到现在已经几乎完全收拢了章家原来的所有势力,那么薛锋是不是也在这“原来的势力”里面呢?藏匿章家人也就算了,藏着薛锋又有什么用?薛锋对别人当然没有用,但是当年从龙的老臣都知道祁家和薛锋的血海深仇,司马协自然心知肚明,藏着薛锋八成是为了牵制祁家。那牵制祁家又能为了什么?司马协究竟是自己想反,还是谋助着京中的某位……
祁穆闭了闭眼,感觉心力交瘁,他只想为母亲报仇,却不由自主地被牵扯进政权颠覆的漩涡,父亲的不站队、不结党,却让祁家快成众矢之的。他有的时候也恨自己看的太过透彻,什么都看得太清楚,并不是什么好事。
回到建安之后,父亲先是厉声斥责了阿琢,居然半夜甩掉向晓自己偷跑。又训斥了祁穆,作为大哥纵容妹妹胡闹,应该第一时间把阿琢遣送回来。
至于阿琢究竟是怎么跑出城的,她只说自己利用守卫换防松懈之际溜出去的,一点儿都没有提到裴峋,又眼神示意祁穆别乱说害了人家。甚至趁爹爹不注意在他背后,偷偷做了个鬼脸。祁穆眼神警告她别乱动,两个人表面上低眉顺目地接受了父亲的训斥后,才在父亲的带领下去祭拜了母亲。
在妻子墓前,祁晏焚烧了薛锋的首级,眼含热泪,低声告慰。
阿琢和哥哥弟弟站在身后也是眼眶泛红,几个人依次叩拜,又烧了半车纸钱,寒风虽然凌冽,但此时的众人内心却是激荡不已,大仇一朝得报,仿佛本来空虚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母亲也终于能安息了……
年关将至,陛下的身体似乎随着年节的喜庆劲儿缓了一点过来。
两府三司的政务,该收尾的也收得差不多了,节前的赏赐也陆续分发下来。
陛下宫中后妃不多,因此内宫每岁都会叫上二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入宫围年,图个热闹喜庆,今年也不例外。
除夕这天,阿琢一早就被四月拎起来装扮。朱红色的百蝶穿花长裙外面罩了藕粉色的妆花织金云锦小袄,四月给她又包了朱砂色的缎面绣花斗篷,领口袖口都细细地镶了雪白的貂毛,远远看去像个圆滚滚的年画娃娃。
阿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发笑,也就四月不嫌繁琐,真是个累人累己的活计。
“你还是多这样装扮好看。”祁穆有点赞赏地看着她,“看着欢喜。”
阿琢一边扶祖母上马车,一边回过头来朝他眼斜嘴歪地做了一个鬼脸。
阿琢进宫的次数已经数都数不清,女眷们守岁的清辉殿的犄角旮旯都已经被她摸透了,祖母一进宫就被迎到太后宫中去闲谈,她就显得很百无聊聊。
如今后位空悬,贵妃主持内帷。她因为自己年轻,所以刻意端起威严。别的几位宫妃也只好正襟危坐。能入宫守岁的家眷都必须是正妻嫡女,所以女孩子们虽然多,但是基本上都已经成了亲,即使没有成亲,也几乎都在待嫁了,来来去去说的也就是那几件事,丈夫孩子公婆家长里短,阿琢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加上为了暖和,用厚毡封了门,人一多空气就浑浊起来。阿琢待了一会就觉得气闷,正想出去走走,忽然卢家的丫头悄悄凑过来给阿琢手里塞了一个纸条。
阿琢想起来之前拜托卢湛的事情,就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打开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她把纸条撕毁,趁人不备扔到了碳炉里。
裴峋??
他明明是晋王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