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懵懵回头,一个胡兵立时间被射穿倒地,四肢极度扭曲地抽搐了几下,一蹬腿儿去了。
赵青晖终于是没忍住,挽弓御马而来。
端砚跟在她身后,从马背上踉踉跄跄的跌下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起王琅,眼泪与血水混在一起。
自己哭得一定很丑!王琅心道。
想抬手,这才发现自己软绵绵的无法动弹,一点力气也没有。
破败的金州城,遍地都是浮尸和血水。
他看见赵青晖坐在马背上正在和端砚说着什么,嘴角翕翕。他很想听清些,刚一动便头晕眼花,最终晕倒在端砚怀中。
胡人这生死存亡之际停止冲锋,乌泱泱向后涌去。
刘小满带着霁州的大批援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最重要的时刻赶到金州。
他们远远摇动的大红色“庾”字旗醒目张扬,摇得众人欢呼雀跃。
有眼尖的民众看见后喜极而泣,直呼:“命不该绝!”
有人大喊:“快救人!快救人!”
也有人一言不发,担着担架穿梭在尸山血海中。
刘小满策马上前,眼睛亮晶晶的。
“殿下!臣幸不辱命!霁州牧派了萧、齐两位将军来解金州之围,已经破了胡人合围的口袋,殿下尽可安心。”
他一边安慰赵青晖,一边像做过千万次那样,躬身伏地请赵青晖下马。
赵青晖短短几日内两次面临生死,已经足够临危不惧,可方才见王琅有危险,她还是吓得四肢冰凉。
刘小满的到来给了她相当大的精神支柱。
她并没有将刘小满当作脚凳踩着他的背下马,而是不顾仪态地向下一跃,一把抱住刘小满,喜极而泣道:“小满你可真行!你来得太及时了,谢谢你。”
刘小满眼中似乎有什么情愫在蔓延开来。
不枉他想尽办法堵上身家性命求来援军,否则这么好的女郎他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整个恒阳城燥热难耐,知了叫个不停。
老叫花子打发他们一群小叫花子去找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讨钱。
他运气不好,去的那条街没几个人。
正靠着墙根儿歇脚,青天白日的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儿,扎着两个丫髻,像年画里的娃娃。
小娃娃扑闪着大眼睛问他:“你知道怎么去白马大街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白马大街啊,那是恒阳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会住的地方,真是同人不同命,刘小满心下自嘲。
但也只是自嘲而已,一个小女娃丢在这里,总归太可怜了。什么拍花党,地痞流氓,要是遇到了,不知道又是一番怎样的遭遇。刘小满不忍心,他朝着小娃娃点点头,答应背她回家。
小小的女郎趴在他的背上问他:“小满哥哥小满哥哥,你怎么不回家?”
他嫌女郎聒噪,自己哪来的家?“早就没了,我没有家。”他恶狠狠道。
“小满哥哥,要不你就去我家吧,我阿兄最温柔了。”
她叽叽喳喳,丝毫没有受他的脾气影响,还把窝丝糖分给他。
后来怎么样来着?
对了,后来小丫头的兄长找了过来,急得直跳脚,大骂:“赵宁宁你要死啊又偷溜出府!你害死我了!爹要杀了我!”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从小满背上溜下来,人模狗样地认错:“阿兄我错了,你别生气。这是小满哥哥,他送我回来的。”
一看就是熟练操作。
果不其然,襄王世子一颗心都扑在妹妹身上,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教训孩子:“一会儿你自己去面对娘亲,我可不会再帮你!本月第三次了!”
赵宁宁瞬间垂头丧气,临别还不忘抱抱小满,娇娇软软的道谢:“谢谢小满哥哥。”
他的衣衫酸臭破烂,世人都绕道走,她却并不嫌弃,给足了他尊重与体面,也是他往后余生得到的唯一一丝尊重。
再后来她的兄长给了他许多银子,他都并没有什么感觉,而是一直对那个小丫头念念不忘。
以至于流落宫廷的艰难岁月里每当想起“赵宁宁”三个字都觉得充满了阳光与温暖。
“小满大人!小满大人?殿下在问您呢。”谷子推搡着眼前人。
谷子,也就是城墙上那个守城的少年,此刻暂代了长公主亲卫随侍一职。
刘小满回过神,面露羞惭:“什、什么?”
小少年头带瓒缨帽,一说话缺失的门牙处就是两个黑洞,呼啦啦得直漏风,显得很是滑稽。
谷子鹦鹉学舌道:“殿下问您近日是否还有别的差事,长公主身边需要一位臣官玉璧。”
“是丞官御笔,是奉旨官,替天家传话的人,天子近臣知道吗?”赵青晖纠正谷子,又诚诚恳恳对刘小满道:“原本不该是公主任命官职,但是如今大梁情况特殊,陛下年幼,吾代行皇帝之职,小满你愿意吗?”
刘小满哪有不愿意的,他愿意的不得了。圆如满月的脸上写满了发自肺腑的笑容:“臣接旨。”
赵青晖一脸狐疑,此人也不像是个傻的呀?怎么说话做事憨兮兮的。
“小满你要想清楚,为官最忌讳改弦易辙,若是你应允了我,生死便都是永宁长公主门下的人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清楚,她虽然不认为自己没有御人之能,但还是希望身边的人能自愿帮她,唯有自愿才能换来忠心。
两人这边没说几句话,端砚过来了。
他是替王琅传话的,“殿下,公子醒来说有要事相商,想现在就见您。”
赵青晖听说王琅醒了,眼角眉梢都活跃起来,高兴地问端砚:“什么时候醒的,大夫怎么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对刘小满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我先去王大公子那里看看,任命书稍后写给你。”
合着她是先问他的意见啊!要听到自己同意了才决定吗?
他怎会不同意呢?刘小满微微笑,躬身送赵青晖出门。
端砚则一边走一边恭敬地回话:“大夫说我们公子是力竭又伤心过度……”
谷子跟在赵青晖身后一蹦一跳,时而走到前方像个小小士兵似的去开路,时而挺着胸膛绕到赵青晖身边像她展示自己在杀敌时留下的伤疤。
殿下的身边,终于又重新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起来,刘小满心酸又高兴。
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的王琅刚刚转醒,正靠着大迎枕发呆。屋内按照他的喜好熏了上好的梨白檀,屋外他养的那两只八哥叽叽喳喳在唱歌,昨日种种仿佛大梦一场,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赵青晖进来时刚好看见他散着一头青丝,撑着脑袋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少年郎肌肤胜雪,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仿若琉璃,自领口向下是细布的瘢痕,一直蜿蜒曲折至深处让人忍不住一窥究竟,苍白的唇色却显得眼前人更加得禁欲楚楚。
真是美人如画,让人不忍破坏,赵青晖心中感叹。
“大夫说大公子过两日就能下地走动了,这两天是端砚在照顾你。善后事宜有我处理,大公子不必担忧。”
赵青晖与王琅这几日日夜相处,自认为已经是生死之交,此刻又没有外人,她懒得拿腔拿调,从“吾”很自然得变成了“我”。
“美人”抬眸,展唇道:“是,臣没有信不过殿下的,请殿下过来是因为臣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那就是公事而不是私事咯?她挑眉,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内室。
四下无人,王琅抽出那张合婚帖递给赵青晖:“这是殷氏家主写与……家父的,事关殿下清誉,我不好私自决断。”
她的生辰八字,王琅的生辰八字,王、殷两家的族徽都赫然写在纸上。
赵青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间很是错愕。
王琅将她的反映尽收眼底,原本以为她至少会羞涩一下,没想到是自己看问题太迂,赵青晖和别的女郎当然不一样。
王琅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干裂的嘴唇终于恢复几丝血色,他缓缓陈述利弊与她听:“我也觉得这很突然。如今家父罹难,金州的兵马十之去八,从这一点看殿下与我订婚完全没有好处。
可另一方面,家父虽然不在了,但我依旧有琅琊王氏继承人的身份,殿下与我订婚,足以应付朝中老臣,以免将来有政治冲突时,那群老不羞的用婚姻打压殿下。”
他说完赵青晖又说自己:“我将来与世家必有一战,不想再娶一位世家女子做妻子,将来被背刺。但现在的金州并不足以与世家抗衡,殿下出身皇室,乃天子胞姐,这样的婚事才能让各家势力偃旗息鼓。”
毕竟只要不是对家结亲,虽然自家没有好处,但对家也没有,那便尚能接受,这是多方角力常有的事情,不然陆时也不可能当上中书令。
“将来殿下年岁大了有自己的心意,或是解除婚约,臣绝无二话,全凭殿下做主。”说着,王琅还开了个玩笑:“殿下高风亮节,想来日后也不会背信弃义。”
赵青晖很想说:这可不一定。
但他看见王琅极力克制悲伤的眼眸,不由心中一软。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公子一向是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什么时候脆弱地像盏琉璃灯了?
他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变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他与他父亲那样要好,此时一定很难过吧。
赵青晖决定随心所意一回,收了婚书,郑重道:“婚事的消息可以放出去,既为盟约,愿孤与公子两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