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大门靠窗的墙面上,大摆钟转到了六点三十七分。
银隆手指轻点桌面,从他手下翻起与桌同宽,半人高的浪墙涌向桌尾,坐他右手边的中年男人岿然不动,半张脸和桌面上的手被浪墙穿过,没有被打湿。
原来是幻影,罗洢反应过来,太逼真了。
整张桌面荡漾着虚影碧波,其中一段阴影被红线圈了起来,并在桌面上方放大,显示出一段长条木头的形状,以及两个指甲盖大的人影。
“感谢豆力的技术支持”,银隆对他右手边的中年男人点头微笑以示感谢,对方回礼,头低的幅度更大。
他继续放大虚影,用少年的音色道:“节日头一天水下阴影终于浮出水面,它是一段二十多米长的木头,据初步判断,应当就是枯木幽灵兰的寄生载体。”
罗洢觉得喉咙舒服了不少,默默希望他别再换回垂死的声音了。
“视频拍到的水下阴影应该是一男一女乘坐在木头一端。根据人影朝向,结合水流、水纹,以及我们的专业人员去往岸边现场勘探,发现这段木头是凭空出现在水面之下的。”
“卡赫琳娜,他们从禁闭室直接速闪到湖中,你这几天没回金溪湾是正确的选择,这两人魔力不容小觑。”
“所以,你们一直在监视我。”或许身在游戏世界,比在现实无所畏惧些,罗洢的语气略带质问。
“别误会亲爱的”,贝尔莎慈祥地说道:“这事我们完全出于好心,担心你的身体和安危。”
既然她这么说了,罗洢只好喝了口咖啡缓解一下略微紧张的气氛。
“有些往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每一任魔法学院校长都会从上一任手中继承一本秘史,这本东西讲述了魔法帝国甚至这个世界的由来,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银隆开启另一个话题。
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游戏么?罗洢腹语,由编程而来。
“之所以称为秘史,当然不能给别人知晓。但是今天,我要跟你们分享一个故事,也许对我们解开深渊魔法与枯木幽灵兰的关系有所启示。”
银隆搅弄咖啡抿了一口,像个真少年的脾性,舔掉嘴角的咖啡沫。
罗洢以为他要开始讲故事了,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但他一掌拍在桌上,给在场的人一个猝不及防。
原本在湖水下的阴影飘到了湖面上方,阴影之上,闪动间现出一座虚拟的光影城市。再上头,光影汇聚形成一块菱形的宝石。
银隆眼中闪烁遥远的光芒,这才开始讲起故事。
不知多久之前,传说一位叫卡卡的农夫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旁,他在坑外种地,修建房屋,自给自足。
比高山还大的陨石每年都会下沉一些,随着它沉入地底,诸多沙石滑入陨石坑,长成草,长成树。
等这些土地和树往下沉,上面又覆盖新的一层泥土和植物。
卡卡活着活着,忘了自己的岁数,也从没想过去远方的世界看看。
直到某一年,山外面的人发现了他生活的地方有一片肥沃的平原,起先只去了三个人,后来他们从别的地方带去几百几千人。
再后来,这些人在平原上建造城镇,成为魔法帝国最先跨入工业发展的区域。他们用了短短的百年时间,建造纺织厂蒸汽机,造火车汽车轮船,盖高楼大厦,发展现代科技。
可是只有卡卡知道他们迟早也会随陨石沉入地底,他好意提醒当权者,却被当作疯子。
他日复一日地在原来的地方耕作,不肯踏入城市一步。
有一天,他正在田间耕作,靠近城市边缘的角落塌陷下去一片土地,地下居然显露出通往地底的苔痕石阶。
卡卡在洞上方盖了木板间,以防过路人发现。
他反锁好门,沿石阶而下,走了足有大半天时间,到达一个高度文明的地下城市。
城市里的人普遍穿着紧身衣,许多人戴着地上世界宇航员才会戴的航天头盔,穿梭进出半空的菱形光源门。
他刚想走近看清楚,却被人用力地按在街边墙上,“说!你怎么从精灵街逃出来了?”
按住他的人脸上有一道丑陋的长疤,手部粗壮有力,根本不给人逃脱的机会。
“你认错人了。”卡卡照实回答。
“你手腕上带着精灵街的印记,我不会认错。”
卡卡不知道那个似花又似幽灵的印记怎么来的,活了这么久,他头一次回忆自己从哪儿来。
“想不起来了。”他再次照实回答。
“我是谁?”他反想从这人口中套问信息。
男人吃惊地凝视他,松开手臂,“你从哪里来,怎么进来的?”
卡卡又老实回答,还说自己知道更深的地下有一颗堪比高山大的陨石,所有在它上面的东西都会跟着下沉。
“既然忘了就出去吧,不要再进来,我们很快会离开,这个地方保不住了。”
卡卡不懂他的意思,但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扔回了地里,至于通往地下的洞口,恢复成田地。
他试着挖了五米深,都没挖出通道来,地下严严实实的,仿佛拜访那个高度文明的城市是一场梦。
但是自那天后,他每天除了种田、吃饭和睡觉,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观察手腕上的印记。
又过了很久很久,似花又似幽灵的印记渐渐变浓,浓到好像要钻出他的手腕,变成实体。
那天卡卡正在田里耕作,天空一群乌鸦大叫路过,低空蜻蜓、燕子等飞虫经过他的家,地面爬蛇、青蛙、蚂蚁……各类动物无一例外都在从城市往外逃离。
他看向烧得通红的天空,道:“这一天真的来了。”
卡卡没有选择告诉城市里的管理者,他试过多遍,被关入精神病院不下十次,说什么别人都不会信的。
城市边缘土层断裂,浓灰遮天蔽日。
卡卡亲眼看见城郊机场的飞机试图昂起头,但怎么都飞不起来。
意外的,他没听见高楼坍塌的响动。如果说地底的陨石成了飞船向上顶,他还能理解,但这片土地在下沉,城中的建筑却毫发无伤,让人颇为震惊。
就在这座城市下沉的同时,他手上的印记脱离了手臂,变作一朵花,花瓣灵动,像极了幽灵跳舞。
这朵花就这样在卡卡的菜田里飘荡了三个小时。
直到傍晚,红日似血氤氲天边,花朵化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在门口台阶上,身着白净的衣裳,既水灵又有点古灵精怪。
“你好呀,卡卡。”姑娘像老熟人一般跟他打招呼,可实际上,卡卡活了这么久,几乎没跟人打过交道,不可能有朋友。
“我们认识?”卡卡当然会这么问。
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人类社会很快就会有人来封锁这个地方,但是一旦进入深渊能量的领域,会被它紧紧吸在身边。
“你知道吗?陨石质量太大了,地心封锁着我们人类抵抗不住的能量,它会一直下沉,直到压破困着能量的枷锁,释放出来自深渊的能量,毁灭整个世界,而现在,已经有小部分泄漏出来了。”姑娘这样解释道。
卡卡虽然独来独往,但是他很能理解花朵姑娘说的话,就好像他自有记忆开始,就很能理解关于这个世界一切的知识和变化。
“用他们的计时法来说,这些人在这个世界繁衍了两万年,才从弱肉强食到星球的主宰者,他们的存在是自然的抉择,真的就要灭绝了吗?”
卡卡不是同情他们,而是觉得人类跟自己长着相似的模样,也许他是个特殊的人类也说不准。
没有哪种生物希望除了自己之外的同类灭绝,或者说与自己高度相似的类同类。
“没有办法,陨石质量大过世界上任何一种物体”,花朵姑娘强调,“它已经深深沉入大地,进入地心,压垮枷锁只是时间的问题。”
“除非……拥有源力的你去往地底,献出你的力量阻止它沉没。”
卡卡看出来花朵姑娘为了说服他而来,他并不反感,反正住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在地面看多了日升日落,月满月新,也怪无聊的。
他有一个要求,带上他种了很久的小花盆。
他们下到沉没了好几百米的城市,里面没有一个活人,也没有一个死人。
花朵姑娘教卡卡怎么唤动身体里的能量,她称之为魔法,卡卡照做,显得得心应手。
他用魔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天空下了一场大雨,只在大坑上空下,然后用魔法保存着城市的原貌,将四面注入大坑中的泥沙悬空覆盖在城市上方。
他不想让更多无辜的人发现这个地方。
花朵姑娘带路,从城市广场的一个水井下到更深的地方,穿过冻岩,再往下就是热火岩浆。
卡卡被告知接下去的路只能他一个人走了,他淡然接受,把一路随身携带的花盆交给花朵姑娘,拜托她照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朵姑娘时常下湖底山城,但再没见到那个人,却在某一年,在通往更深的地底的水井口,看到了一卷水浸不透的特殊皮质本。
她知道卡卡不会出来了,于是,她在湖底修建了一座石殿,以此纪念卡卡。
“以上片段来自于《农夫随笔》,最后的内容来自末页幽灵姑娘的补记。”银隆最后道。
“所以您说的故事关乎飞石湖的由来,那得是多久之前的事?”叫豆力的中年男人问道。
罗洢喝完剩下的咖啡提神,贝尔莎敲点盘子,每个人的咖啡杯依次排队去咖啡机加满又回到杯盘中。
银隆润喉后说道:“这本随笔最后的落款时期是魔法历853年,距离现在三百年了。自那之后,迄今为止一共爆发了四次魔法大战,每次大战前夕,地底的深渊之魔都会现身,它可能出现在任何暗黑魔法出现的地方。而且每一次恶魔出现,都伴随大量的命案。现今看来,湖底的地下山城就藏有一个通道。”
在场的人全部反应过来,鲍兰博特颤抖着声道:“死灵召唤……他们想要狂欢节上全部人的命!”
银隆扫视会议桌两侧的人,目光落到罗洢身上,“所以卡赫琳娜,你知道你的出现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了吗?”
罗洢本来端起咖啡,听到死灵、要命之类的话也没胃口了。
“可是大家都还活着,深渊恶魔先出现了。”她道。
银隆指头轻敲,魔幻场景恢复成桌面原样,他道:“我合理认为那座城市被动了手脚,封禁之地范围扩大了,很显然这不算个好消息。而枯木幽灵兰可以用来防身,同时稀释暗黑能量。”
“明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尽管目前所知的湖底深渊能量被罗洢摧毁了,石殿、城市也被重新封印,但我有预感,暗处的那些人不会收手。”
“照校长你的意思”,贝尔莎停顿片刻,“有人想挑起第五次魔法大战。”
“恐怕不仅如此,贝尔莎教授。”银隆换回极度苍老的声音。
“如果在魔法学院的眼皮子底下死了很多人,整个魔法帝国的子民会怎么想?他们想利用狂欢小镇三万平民,准确地说是三万六千多平民的命,让帝国的人对魔法学院失去信任,继而挑起战争。”
罗洢没想到自己只是狂欢节的供货商,居然卷入了这么深的阴谋。
而且今天这个会议,实在不该她这个级别的平民参加。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否该信任你们,对你们而言也是一样,这个校长值得相信吗?未必。我不愿闹得人心惶惶,也不希望大家做迷雾中待宰的羔羊。”
“上一次挑起魔法大战的恶魔头子已经被处以极刑,这次不管魔耳族也好,还是别的谁背后主导也好,希望大家明白,邪恶终究战胜不了光明。我们要趁这次机会,好好教训一下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下老鼠。”
从魔法师营地出来,一路彩灯璀璨。看着喧闹的人群,繁华的长街,罗洢想家了,既想现实中的,也想三角屋。
回到旅店后,她仔细回想别人走后银隆对她说的话。
按银隆的意思,之前在冷库时候,大家对她的本领有目共睹,当时情急没做好保密工作,如果营地里真的有暗黑魔法师的爪牙,他们肯定也猜到一些她的能力。
与其秘密保护起来,还不如宣之于口,让魔法学院的教授们都知道有一个拥有纯净源力的人的存在,让她成为大伙眼中的重要保护对象。
连续两次的过度使用,她的身体需要多几天的恢复。
明天节日结束,等过两天这里的人全部撤走,再跟银隆下地下城封了井口,到时候飞石湖会永久被军方和魔法师封禁起来。
银隆这么打算给她听,罗洢希望他的计划能顺利实施。
“卡赫琳娜,陆迪小哥哥说请你吃夜宵,他在楼下等你。”
卡玛从门外进来,手上拎着一个大编织袋,“咱们快积累一周的脏衣服了,回去得洗到天黑。”
罗洢抛开复杂的一切,露出治愈的笑容,“回去就买个大洗衣机。”
一楼比前几天热闹,楼道上就听见几个女生在门口说话。
原来是陆迪在楼下门口驻足,被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小姐姐问魔心号,他微笑礼貌拒绝,但是那几个小姐姐看他态度友好,反而更不肯走了。
罗洢悄悄坐吧台前,饶有兴味地欣赏这一幕,偷偷用手机拍了张照。
“不好意思,我没有手机。”陆迪礼貌拒绝。
实际上,他刚买了一部。
“没关系啊,你在哪儿读书?开学了我们去找你泡酒吧。”
“我有女朋友哦,谢谢了。”
“女朋友在哪里?害羞的帅哥,借口烂大街了。”
陆迪好死不死回了个头,好死不死发现坐在高脚凳上看热闹的罗洢,最后好死不死指着她,“喏,盯着我们呢。”
几个身材高挑,性感大波浪美女的目光越过他打量罗洢,冷哼几声离开了。
罗洢:“……为什么每次被创飞的都是我?”
两人随便找了间人少的饮品店,坐在角落。
陆迪一副藏有心事的样子,坐下过了许久才开口,“晚上陪老陆散步,碰见叶金了。”
罗洢脑中立马浮现出那个令男生倾慕,女生艳羡的校花大大大美女。
她印象很深,大一的全院迎新会上,教授问她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她笑意款款地解释父亲说她是家里的金枝玉叶。
那是个美丽大方、从容自信的女孩,学习好,口碑好,任何美好的形容词都能往她身上堆。
难怪能成为陆迪的白月光,他俩确实很般配,也怪不得他在这个世界遇见,变得这样魂不守舍。
“以前我追过她,那时候很多人都在追。”陆迪说着张嘴包住一大口椰汁果仁沙冰。
光是说出这种话都需要沙冰降温褪害羞,这得多上心啊。
罗洢明白了,他找她出来吃夜宵是想诉一诉对叶金的衷情,心说不管学霸还是笨鸟,恋爱脑一旦发作,都逃不过该死的分享欲。
他在这个世界没朋友,只能跟她说说心事了。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倾听,而不是发表意见,罗洢闭嘴等他继续说。
“你怎么这个反应?”
罗洢诧异看他:“不然呢?”
“大一她拒绝过我,那时候不觉得伤心。”
“现在重逢,唤起了延迟的伤心?”
陆迪摇头,含了一大匙沙冰,终于受不住,哈着气吞了这口。
“不是,以前见面我心里就会生出对她的欣赏,今天见面,感觉也就那样。”
“那我听不懂了”,罗洢托腮强打精神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两天发生的事,还有银隆的故事费脑,她有些困了,想回去睡觉。
“你听困了?”
罗洢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你继续说,我听着。”
另外两桌客人走了,店里安静下来,外头人来人往的喧嚣声更催人疲惫,她合上眼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陆迪的滔滔不绝。
开眼缝一瞧,陆迪幽怨地凝视她,直接把她睡意盯走了一半。
“我就分点神眯会儿眼,你说你的呗。”
陆迪罕见地嘟起嘴,像真的生气了,“不说了,回去。”起身付完账,直冲冲往外走。
都怪他这么一折腾,罗洢回到房间反而不困了。
洗完澡盯着被街灯和魔法灯照了半透的窗帘,望着映其上的阳台上的簇簇花影,脑子里反复播放陆迪的话,慢慢找回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