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贺仲一案,耽搁了不少时间,众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冬至前一日赶至京都。杨氏见着千思万想的女儿,先是连道瘦了,后又埋怨,“你这一去就一个半月多了,明儿廿九冬至,幸是赶及,若不及,我瞧你怎么说。”
晚柠好生安抚了番杨氏,这才得以喘息。用晚膳时,又劝了祖母伯母,心神疲倦,沐浴完后刚要歇息,便听雪柳禀报说是杨氏来了,起身正欲行礼。杨氏握住其手,叹道,“你我母女间何须这般多礼。”
说着拉晚柠至床边坐下,仔细瞧着晚柠,见晚柠着嫩黄袄裙,衣摆袖口绣着青竹纹样,乌黑秀发松垮绾了云髻,很是清丽文雅。到底却是瘦了,原先合适的衣衫罩在身上空落落的,杨氏不免心疼,“这些日子可有吃苦,要真苦,便不去那京兆府。我们王氏家的女儿,何须受这委屈。”
晚柠摇头,笑道,“女儿并未遭罪,只是担忧爹娘。”
又提起襄州之行,跟贺仲一案,挑拣着有趣事务讲与杨氏听,杨氏听了自是一阵心惊,一阵骄傲,见晚柠眉目飞扬,心头酸涩,暗暗叹了声,只抚上晚柠额头,“你呀,自小便这般有主意,又倔强,我是管不得你了。你愿待那京兆府里头,便待着。只一件,我王氏女儿素来尊贵,不容他人欺辱,若有不顺心便要告诉我,莫憋在心里。”
晚柠心间一暖,点头道,“女儿省得。”
母女两个道了些闲话,杨氏见晚柠面露倦意,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
这一夜,晚柠睡得格外沉,直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梳洗后,用了早膳,房中已无甚人了。因今儿是冬至,家中父伯早早去南郊,参加冬至祭天与朝贺之礼,祖母等诰命妇人亦是需入宫朝贺宫妃,午时之前怕是回不来了。晚柠坐于房中,遥想宫中大宴是何等盛况。
也确为盛大,因着是冬至朝贺赐宴,故此各种仪式繁琐,比那元日朝贺更为隆重,除却诸位皇亲国戚、勋贵世族、官员官宦,还有各路名流权贵之者,更兼西域各国使臣,因此宫宴设在宫城内处大朝正殿,含元殿内。殿上铺满地毯,一条条阶梯沿殿而下,地毯两侧皆是鲜花装饰,花团锦簇,香风馥郁,令人心旷神怡。
大殿四角有乐师奏曲,一曲罢,又换另一曲。殿内人数不胜数,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煞是喜庆。一应饮食供应皆是精心烹制,美馔佳肴琳琅满目,令人垂涎欲滴。宫人皆穿着宫廷服饰,头戴珠翠,手捧托盘,端庄恭敬地走过大殿。
皇帝高坐于正座之上,下首为各位皇子公主,再下方是皇室宗亲,再之下便是各位大臣与那诸多使臣之列。如此盛况,如不亲眼见之实是难以叙述,后世有一诗可略窥一二,其诗曰: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隔仗炉光出,浮霜烟气翻。
飘飘萦内殿,漠漠澹前轩。
圣日开如捧,卿云近欲浑。
轮囷洒宫阙,萧索散乾坤。
愿倚天风便,披香奉至尊。”
一时,有不少大臣纷纷举杯相向,贺词上寿,麟嘉帝亦是频频离坐,与臣子举杯畅饮。伴着钟磬舞乐,觥筹交错,可谓是君臣同乐,好不惬意。
麟嘉帝喝得多了些,遥朝下方勾手,“长离上来,与朕喝个痛快。”
苏离瞥了眼,不远处笑意微凝的老臣,起身行到麟嘉帝左侧,拿过酒壶斟酒,举杯相祝,“望圣上福泽绵延,国泰民安!”
此等祝语麟嘉帝今日不知听了多少,由苏离口中说出却格外让其高兴,当即朗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好!还是长离所言,最得朕心……今儿大宴,朕也是欢喜,你小子也不必说些没用的,陪朕喝酒!"
“喏!”苏离依言举杯饮尽,饮完一时恍惚。
麟嘉帝看上去不似四旬多之人,依是英武挺拔,不怒自威,行止间乃如刀似枪豪气,让人望而却步。那般铁血杀伐的气势,是苏离比拟不了的,莫说苏离,便是下首太子亦无法企及。
不待细想,苏离又将酒水一干而尽,继续与麟嘉帝饮酒,一杯接着一杯。麟嘉帝见状极为愉悦,“长离,待会儿来趟延英殿,朕有些事问你。虽道冬至假日不宜议政,然有些事还是早讲清楚些好,省得到时上朝朕被闹得头疼。”
“诺!”苏离放下酒盏,躬身应了声,退回席位。
麟嘉帝瞧着不大在意,又唤了好些重臣饮酒,其以代国公秦英为最。喝得代国公面色潮红,直拽卫国公要打架,被卫国公一把推开,代国公大喝一声,“时鸿德你这混账,可是看不起你大哥俺!”
“你算什么大哥。”卫国公也醉的厉害,“你算什么,开头就是跟俺混的,要大哥也俺是大哥!”
“不服俺们手上见真章!”代国公撸胳膊挽袖子。
“好,俺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老夫也来!”
几个武将皆是喝了不少,争先恐后打作一团,一众文臣习以为常般谈笑风生。麟嘉帝在上头看得乐呵,不时指挥几句,将好生场宴会变为了练武场,麟嘉帝还火上添油道,“长离可上去试试,你功夫是极好的。”
苏离摇头推拒,“臣愚钝,哪能与诸位将军相比。”
麟嘉帝不免失笑,自是不勉强,饶有兴致瞧着下头混斗,一顿饭下来,不知醉倒多少。侍卫内侍送了这个送那个,眼瞧着麟嘉帝离去,苏离也不多留,径直去了延英殿。
延英殿居于紫宸殿西侧,乃听朝视事之所,因当今素来节俭,摆设陈旧古朴,唯有些玉器还可一看。未进殿中,就听有声道,“圣上应怜百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为先朝帝王所放逸之欲,百姓怨黩之处。今宴饮奢侈,供奉营造,岂不重蹈先朝覆辙。”
只听这言,苏离便隐有头疼之感,意欲离去,偏内侍禀报,招他进去,唯有叹息而入。果见他一入,那老臣更为愤慨,“子曰‘为礼不敬,吾何以观之哉!’,今圣上于礼混淆,上下无卑,臣亦不欲观之。”
那老臣约摸五旬开外,须发皆白,儒雅正气,一双眸子仍是清凌凌的锐利,正是谏议大夫、尚书左丞、太子太师季安。亦是朝中最是激烈的谏官,自苏离为京兆府府尹就不曾对其顺眼过,此事苏离心知肚明,若无必要极少出于季安眼前。
就因其言辞犀利,直谏敢言,便是麟嘉帝见其同是头疼不已,了无办法。今日一事正因冬至大宴而起,季安观宴奢靡,心怀忧虑,一散宴便赶至劝谏,与苏离打了个照面。
眼见季安言语不停,苏离不动声色回道,“‘事君数,斯辱矣’,季尚书还应少说些才是。”
季安一噎,正欲反驳,麟嘉帝出言打断,“季卿之言,吾素奉为金科玉律,只这冬至大宴、元日贺典多有外藩使臣,若过于节省,可是堕了我大陈威名。于游赏宴饮一道,吾心头有数,又有季卿时常盯瞧,吾岂敢懈怠?”
“圣上……”季安眉眼更是紧蹙,还欲再劝。麟嘉帝神情肃穆,言道,“季卿若有他事,待朝议之时再提,今卿亦乏了,又是冬至,还因早些归家才是。”
言毕,麟嘉帝命人将季安送出,待季安走后,麟嘉帝脸色稍霁,笑道,“静行这性子多年不改,长离莫放于心上。静行怀有天下、奉公行法,于些事上自是尖锐了些。”
“圣上宽仁,臣不敢有怨。”苏离颔首,稍一拱手。他自是不在意,季安念叨的从不是他,而是麟嘉帝,这些年他冷眼瞧来,当皇帝实不是什么得意事,行止管束,压抑欲望,普通人能做的,帝王竟是不能,毫无趣味。
麟嘉帝不知苏离所想,只是细细打量苏离——这是他每次必做的——见苏离按规着紫袍官衣,身形修长,模样并非京都所喜之清雅如玉,却是那等俊美不凡,风度更是冠绝,尤是那双眼眸,深邃幽亮到可映照人心,这般似曾相识。
麟嘉帝不禁叹息,收拢恍然,询问起襄州一事,苏离多加详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点未曾隐瞒。多数犯上之举,麟嘉帝听了反是笑意不减,“都道你性叛逆,不同俗流,还真让他们说对了。这样的行事,亏得郑绥有问题,要无问题,便是我也护不得你。”
苏离拱手,声音清冷的似是山头积雪,“圣上应知,臣从不惧这些,惹出了事亦是不错,离了官场,算得上一身无事轻。”
麟嘉帝笑容渐敛,“这些年来你倒不改其志……”又触及苏离眼眸,麟嘉帝不禁一顿,低了声,“罢、罢。用不了多久,独独这三年岁月,你竟都等不起了。”
苏离像是未曾听见,亦未曾答话。麟嘉帝见此,独一叹息,不再提这事,只是道,“今儿你歇宫里便是,阿潋也想着你……终是要见见的,前些时候阿潋身子不好,我拘了她几月,怕是拘不下去了。”
苏离心中微凛,到底说不出拒绝话语,唯有应道,“诺。”
此乃宫中之事,晚柠无处知晓,便不消多记。且说宴席散了,郑氏萧氏并杨氏回了王府,刚回来就换衣裳,要走亲访友,相聚宴饮。
晚柠亦是同样换了衣衫,上着姜黄蕊蝶对襟窄袖襦衣,下穿湘色穿花曳地长裙,外罩月华大翻领披袄,又有亮色披帛,绾飞云斜鬓,插着支点翠金丝玉兰簪,腰间系着湖绿如意流苏腰封,轻挂那折枝花的香袋,脚下银白小靴,衬得小腿纤长,肌肤晶莹,愈显肌理分明,腰肢盈盈一握。看得杨氏暗暗点头,领晚柠回了娘家。
杨氏出身弘农杨氏家,闺名独个宁字,乃家中长女,很是受父母疼爱,且父母俱在,时常挂念杨氏。今一回去,女婢奴仆无一不喜,晚柠两个舅舅更是亲自迎二人入门,至正堂拜见晚柠外祖。
晚柠外祖父早早致仕于家,子嗣不曾多争气,坐的最高不过四品,好在多有敬畏之心,平平安安。见了杨氏晚柠,眼中是那般慈爱的光芒,拉着杨氏手询问她在王家可否顺心,崔老封君紧握晚柠,手心很是干燥温暖,不曾问晚柠丝毫京兆府之事,纵他们早已知晓,却只仔细问着晚柠日子悲喜。
这样场景,晚柠不知为何险要落下泪来,忙强忍住,对是崔老封君关切眼色,晚柠一笑,如春华灿烂,“柠儿近些日子欢愉的很,见着了诸多不曾见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