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喻晚看到沈秋珏的脸,依旧是那么严峻阴鸷,只是这回多了点不自在的神情。
沈秋珏转头和锦衣男对视一眼,意思很明显,他们白天认错的姑娘是沈君念的朋友、朝中官员的女儿,实在是令人难堪。
锦衣男子觉得,把清白人家的姑娘送男人房里,实属造孽,而且这人还是官宦人家的闺女,这让他不能不为此心虚歉疚,要是真发生了点什么那实在是良心难安。沈秋珏看向锦衣男的眼神多了责怪之色,但是到底这次他自己也动了念想对人做点什么,那么他也是有错的。
慕喻晚这下确定了,那站在沈秋珏旁边的锦衣男,他就是晋王。这国公府,除了她,往来者非富即贵,这让她有点更加难安。
底下的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都意识到气氛不对,就算没意识到的人也能看出沈国公的一言不发必有原委。
沈君念傲视之色更显,她以为沈秋珏听说了她与人无媒私会肯定大为光火,结果还不是只能宠着她?这不,就给人脸色看了。慕喻晚什么层次也来和她抢东西?她看上的东西,那自然就是她的!
慕喻晚只看了沈秋珏一眼,便垂敛目光,静默站立不语。沈秋珏似乎很有默契一般,也不看她,偏转头看向沈君念,问道:“这是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
沈君念满不在乎道:“哦,我没跟爹爹提起过,爹爹当然不知道了,认识很久了。”
这话配上县主稚嫩骄矜的脸色,让其他在场的宾客不由自主去看慕喻晚是什么反应。无他,不过是话中意思表达得太清楚,县主其他来往过密的朋友沈帅都知道,因为县主会跟他说起其他朋友,但是这个慕喻晚她是一次不提。县主不知道是习以为常地不在乎慕喻晚的感受,还是觉得得罪“这位朋友”也根本无所谓。
慕喻晚眸色如常,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未见出有什么反应。
晋王突然扼腕一般,嗟叹道:“可惜可惜!”
慕喻晚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站着不说话。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然而有些在官场浮沉久了的官员了然。这位晋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并非一母同胞,然而是先帝爷四个皇子中唯一锦衣玉食活到了而立之年的,主要靠的就是他那冠绝古今的纨绔风流传闻。人世间,男子一掷千金为花魁赎身、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不少,但是反过来的那可很少见,这个晋王就是一位。
当初被卷入夺嫡之争中,他也曾遭受暗害入狱,按下的是杀头的罪名,竟有绿翠阁的姑娘跳楼以图殉情结果被救下,还有其他姑娘妄图持刀劫狱被当场抓获,诸如此类。
要说他最爱做的事,那就是品评女人。京城每年乐妓、舞妓的才貌排行榜,据说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只不过他碍于皇家颜面从没亲口承认。
有人低声对身旁人耳语了一句:“家世。”
众人恍然大悟,明白了晋王拍掌说可惜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做,那可能是说慕喻晚以微末地位得罪了沈家;也可能是她身为沈君念的朋友,家世却太差拉低了县主层次。但是因为是晋王,那什么意思简直一目了然。
他的意思是,慕家姑娘才貌气质出众,现在看来礼仪教养也跳不出毛病,这么好一姑娘,就是家世差了很多。这必然会影响她的婚嫁,而且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放在未婚女子里头甚至是太耽误了。
慕喻晚不喜欢别人拿家世说事,也不喜欢别人用品评一件物品价值几何的目光看她。
沈秋珏这时候开了口:“记得念儿小时候我与她说过,交友要看中品行,要择贤而交,看来她如今是听进去了。”
满座无声。
过了会儿,有人大声附和道:“是啊,县主的才貌、教养和礼仪自是顶顶好的,谁不知道?县主的好友也都是闺英闱秀,这个交朋友其他方面都是次要的,品行端正当是第一要义。”
慕喻晚差点没笑出声来,只能把头再低一些。在场的其他人立刻吵嚷开了,纷纷附和第一个说话的人。
“确实,李兄说得对!”
“这个交友,无论男子,还是女儿家,都应该如此!”
“县主果然女中豪杰,与人交往不看家世只在意意气相投,是家风之传承!”
慕喻晚偷偷抬眼看向上首,沈秋珏神色如常并且立刻捕捉到她的动作,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沈秋珏回她以平淡礼节性的颔首,慕喻晚撇开头。
接下来的晚宴,慕喻晚被主人家强行留在靠近主席的上座,慕喻晚推辞不了只好坐了,她始终有些拘谨。
舞乐杂戏班子流水似的登场献艺,舞女歌女如花团锦簇般在宾客面前转场,酒酣尽兴宴席该散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舍得离去。
慕喻晚倒是离去的脚步很匆匆,傍晚慕家派了人护送她回家。国公府的大门外停着各式各样的香车宝马,醉醺醺的客人被人搀扶着上轿坐马车。
沈秋珏等客人都散去后,把沈君念叫到祠堂里,呵斥道:“跪下!”
沈君念额头冒汗,立刻跪下。
沈秋珏没有说为什么惩罚她,但是威压之下沈君念一股脑全交代了,她断断续续解释着自己并不是有意的,她咬牙:“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
现在她狡辩也没用。
沈秋珏气笑了,“以你的性子,与人身份又如此悬殊,他还能逼迫的了你不成?我问过你身边的近侍,是你约他去庙里的,在禅房你对他做了什么需要我提醒?真是我往日太纵容你了,这样的内情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
沈君念汗如雨下,眼泪夺眶而出,焦急道:“爹,您相信我,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
沈秋珏没有说出口点破的,是沈君念设计那位何公子与她单独相处,并且她还给何公子下药这件事,这要是传出去,祖祖辈辈的脸都丢光了!
沈秋珏背着手,微叹了口气道:“你在宫中这些年,皇后对你也宠爱纵容,何至于对那寺丞的儿子如此念念不忘?非他不可?”
沈君念眉头夹紧,低下头,“女儿不能说。”
沈秋珏没把她的抵抗当回事,“那你就在这里跪到能说为止,已经让人听了丑事,无须再让外人背地里道我家教不严。”
他抬脚往祠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住,侧身对沈君念道:“另外,下人的嘴堵干净点,我一试就什么都说,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个祸患。”
沈君念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她许久不曾看到去寺庙那天带着的五个下人了,和人问起都说是手脚不伶俐国公爷打发了出去。以她爹的风格,五个人也许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沈秋珏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提醒道:“名声对女子很重要,这个不需要我再备述利害关系。我女儿一向聪颖的。”
沈君念迟疑片刻,点头,“是,女儿记住了。”
“那个何公子有什么心上人吗?此事既定,你想必也早有考量,我只问他可算良人否?”
沈君念这下弄明白了,爹还根本不知道怀瑾有个未婚妻,这个未婚妻还就是慕喻晚!不过这点小事,没有什么必要讲出来徒增烦恼。
“不曾有。”
沈秋珏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慕家。
慕喻晩回到家中,她本想悄悄穿过回廊潜入自己房间,谁承想一家子都没睡,都在厅中等她。
“你还知道回来?”母亲的声音有些训斥,又有些担忧,“晚宴怎么样?”
慕喻晚看了眼,厅堂灯火通明,几根红烛已经只剩下半根拇指长短。
厅堂上座当然是母亲,她右手边坐着哥哥,哥哥竟然回来了!姨娘坐在左侧的椅子上,紧挨着姨娘的是她的姐姐。
慕喻晚按捺住兴奋,回复了母亲的话,跟姨娘姐姐问了好,然后扑到慕夏跟前,盯着他坐看右看道:“哥,你竟然有空回家,怎么样?北戎的兵是不是个个人高马大,很难对付?你有没有受伤?”
慕夏本来板着脸,此刻噗地一笑,“你呀,还是个小孩子。”
慕喻晚听了这话垮了脸,“我看你也……”我看你也一样。但是仔细看去慕夏确实很不一样了,五年前那个脸颊略带圆润的少年人褪去了稚嫩,胳膊手臂肉眼可见的肌肉,已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军士了。
所以她只好转移话题,“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有倒是有。但你得说说,你和何怀瑾是怎么回事?那小子要是始乱终弃,突然变心,我一定不能饶了他。”
其他几人的目光也贴了过来,慕喻晚不好意思起来。
她跺了下脚,“别提他,好不容易看到哥哥,我今天已经放了话,说这婚肯定要退的。”
“胡闹!”母亲语气带了斥责。
“本来就是非退婚不可的,母亲难道要让我过去当妾?”
母亲一看要发火,已经站起了身要发作,姨娘这时候却走了过来。
姨娘用特有的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温声道:“喻晚,姨娘是过来人,跟你说句自己家的话,这女子不比男子,既是青梅竹马又是娃娃亲,倘若退了婚,对于名声是大大有损害,再寻亲事可就难了。再说,老爷走得早,你不像旁的女子有父亲做依靠。如今你岁数也不算小,我们认识的人家里,便没有超过十七岁的还未出阁的。仅凭意气,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反正我不嫁了!谁爱嫁谁嫁!”
慕喻晚在家中一向是乖巧的,这次不避不让,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