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檀回到居所,兰珂与孟青颖许是见她久未归来,担心她如昨日那般横生意外,故正于院中等候。
见钟离檀安然归返,兰珂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前,正要开口,忽然嗅到钟离檀身上除却往日的浅淡道香,竟添了数缕异香。
她凑近钟离檀,轻嗅她周身,“好香啊,有花香,混和檀香,间杂酒气与脂粉味。”
旋而,她目光一闪,识出香源,惊呼道:“师姐,你去偕乐坊了!”
钟离檀微一颔首,却也坦然,“是。”
兰珂大感惊奇,要知道钟离檀素来厌弃那等纷扰嘈杂、群魔乱舞之地,而今却为探得祈夜槐讯息,主动踏足偕乐坊。
她不免心生好奇,问道:“那师姐此行,可有探得那鬼王什么消息?”
“所获甚微,不过......”钟离檀于桌边坐下,执壶倒水,“倒是意外得见本尊。”
兰珂闻言,双眼瞪圆,绕着钟离檀仔细打量,“师姐可有受伤?”
钟离檀:“并未交手,只是与她交谈一番,继而答应与她做笔交易。”
“啊?”兰珂嘴角微搐,想不明白昨日还动手交锋的二人,怎短短一夜过后,便能平心静气地坐下谈交易了。
孟青颖面色不无忧虑,“师姐,祈夜槐此人,神秘莫测,性情诡谲。昔年,云霄宗诸弟子赴酆城试炼,于偕乐坊内遭遇不明袭击,伤亡狼藉,更有甚者,金丹被剖。
流言皆言此乃祈夜槐所为,因伤者身上留有疑似其武器曳影鞭的伤痕,但因其真容鲜有人睹,证据阙如,云霄宗欲兴师问罪而不得,此事方才不了了之。”
“我担心她接近师姐,别有所谋。”
兰珂点头应和:“与一个底细不明的人做交易,风险太大。不过是何交易,师姐非与此人做不可?”
钟离檀淡声:“她或知姬钰下落。”
此言甫出,兰珂与孟青颖相视一眼,皆陷入沉默。她们深知钟离檀寻觅明尘仙君已久,久到早在师尊下令前,便已孤身寻觅数十载春秋。
至于她二人间的过往,她们所知有限,毕竟她们是在云真宗肇造之后才入门,对于紫微宗的陈年旧事,不甚了解。
然她们能深切体察到,一向对世事抱以淡然之态的大师姐,独于明尘仙君之事上,不复淡泊。
数载以来,但凡微末线索,钟离檀便会不顾一切,穷极追寻,即便屡遭诳诱,数陷危境,乃至如今这一身蛇虺之毒,亦是执着于那飘渺无定的线索所致,每至毒发肆虐,痛楚难当。
兰珂敛去平日里的嬉笑之态,面容严肃认真:“大师姐,孟师姐与我皆愿倾尽全力,帮你找寻明尘仙君。但我们不希望你因急切之心,轻信于人,为此屡屡受伤。”
钟离檀沉默良久,目光遥睇向天际皓月。皎皎如练,照千古而不衰,超脱尘寰轮转,无拘于时间桎梏。
然她与这方明月不同,以她当下的修为境界,寿元不过百余年尔尔。
她已没有第二个百年,可用来寻找姬钰了。
钟离檀敛目收神,语气平静而决然:“放心,我会小心行事。”说罢,也未饮那倒上的水,便反身回了静室。
兰珂望着紧阖的门扉,轻叹一声:“欸,你说,师姐与那明尘仙君,到底有何关系?”
孟青颖摇头,表示自己也无从知晓。
“我记得师尊提过,师姐初入紫微宗时,还是个半大少女,而那时的明尘仙君已近大乘飞升,这二人怎么看,也八竿子打不着啊。”兰珂思索道。
“旧事唯有旧人知,我们只需陪伴在师姐身旁,尽力相助便是。”孟青颖催道,“天色不早,你该去休息了。”
兰珂轻嗔:“如此良夜,竟要虚度榻上,岂不无趣?不如咱们去偕乐坊,寻些乐子如何?”
孟青颖断然拒绝:“不可。明日需赴李府驱邪,今夜不可沾酒误事。”
“瞧,会飞的猪妖!”兰珂指尖划向天空,旋踵欲奔出院门。然不过一瞬,身子便被一股柔和风息托起,缓缓飘回孟青颖身侧。
孟青颖捏住兰珂后颈,步伐稳健地走向寝室,口中吐出二字:“就寝。”
夜幕下,少女幽叹声,随风飘散:“世间惟有酒忘忧,酒解愁肠破僝僽啊~”
静室内。钟离檀尚未寝息,亦未打坐澄思,而是静立于窗棂前,默然注视夜色。
白梧察觉到主人心绪低郁,遂施展浑身解数,或嗲昵以求怜,或辗转以取欢。然而钟离檀只是静静盯着它,低声道:“去睡罢。”
白梧不肯去,紧贴上钟离檀手背,用毛茸茸的身躯轻蹭,发出唧唧细语。
钟离檀没再抗拒它的陪伴。于外人眼中,她是那个寡言少语、淡漠孤高的钟离真人,而独处之际,她偶尔会与白梧言语。
白梧不通人言,更不谙尘世纷扰,只知默默倾听,给予纯粹的陪伴。而钟离檀亦仅极少时刻生出淡淡的倾诉念头,不求回应,不盼慰藉,但求心之片刻宁静。
她伸出一指,任由白梧紧紧抱着。似在问这小生灵,又似在问自己的心,“百年了,是我未尽全力,方寻她不得?还是她本不愿再被任何人找到......”
她的另一只手探入衣襟深处,自贴近心口的内袋中,取出一色泽陈旧的靛蓝剑穗,其上间杂些许褪色的斑驳血迹。
它曾是姬钰佩剑定光剑的剑穗,见证了主人的辉煌荣耀,最终随姬钰身殒剑毁,独存于世。
白梧对这剑穗颇为熟稔,数十寒暑间,它无数次目睹钟离檀凝视此物,神思飘渺。它心智有限,不解此物对钟离檀有何等意义,只知钟离檀十分思念剑穗的主人。
白梧抱着钟离檀手指摇晃,口中“叽叽”有声。
钟离檀听懂白梧之意,低语自问:“是在想她吗?”
她未回答,只是以指腹轻抚剑穗,动作徐缓且珍重。
姬钰的容笑音声,宛在目前,但留于她心中的印记,却似乎随着时光流逝而愈趋淡渺。
有时,她会自幸于颈后七劫所限,寿命终有尽头。如是终其一生,至死,她仍能清晰地记着姬钰,而非在那绵亘数百载、数千年的岁月中,任她逐渐湮没于无垠的记忆瀚海。
钟离檀俯首低眉,额间轻贴剑穗,那上面早已没了姬钰的气息,唯余下这百年间,与她形影不离所沾染的她自身的气息。
她闭上眼,额际微动,似无意识间摩蹭着剑穗,继而五指渐拢,将它紧紧攥于掌心。
......
鬼蜮九幽府。玄石为床,其上纱幕重重,掩映之间,隐现一素白身影蜷卧而眠,呼吸平和悠长。
须臾,洞府穹窿上,一黑鳞巨蟒缘壁蜿蜒而下,至床前化为一少女,眸若金阳,发似玄瀑。
少女拾取床边散落的酒瓮,一一归置整齐,随即聚气成声,话音响彻洞府:“主人,遵您三日前之令,此刻当唤醒您,时辰已到!”
祈夜槐徐徐转辗身子,梦泽犹酣。
墨云扬手一挥,石床周遭的纱幔瞬间化作万缕碎绮,翩跹舞于空中,“主人!”
祈夜槐终是被唤醒,起坐间,目中犹带惺忪睡意。待她望及满床碎帛,不由扶额叹道:“墨云,本座说过多少次了,唤醒本座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墨云双手据腰,理直气壮道:“若非如此,如何确保主人按时醒转?”说罢,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祈夜槐,眼中满含好奇与期盼,“主人此行去作甚?墨云能否随行?”
三日沉眠虽未餍足,但好歹养足了精神。祈夜槐惬意地舒展腰肢,随即步下石床,于空中轻打一响指,双臂微展间,一袭白裳飘然而至,自动套于她身。
她足尖点地,身形化为暗影而去,仅留下一句:“还人情去,你不必跟着。”
至棱山溪谷,时辰尚早,祈夜槐至一片香气袭人的淡紫色花海躺倒,双手叠于脑后作枕,双眸微合,神态怡然。
等候半晌,周遭仍人声寂寂,心中不免起疑,莫非钟离檀那家伙当真不打算来?她眉端微拢,心忖钟离檀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性,到底跟谁学的?
若果真不来,她便懒得再管她死活,若是命丧蛇泽,才不会给她收尸。
兀自思量间,忽有一道清冷如泉、穿透力极强的嗓音遥遥自远方传来:“祈夜槐。”
夜色虽浓,却难掩那笔挺端直的身影,渐行渐近。
来人顶结混元髻,鬓间齐整,无有乱丝飞扬,面庞皎然,轮廓毕现,狭目之内,峭冷之色隐现。
不是钟离檀,又能是何人?
祈夜槐眼中愠色渐敛,徐徐起身,轻挥广袖,拂去沾身的花叶碎屑,语声幽幽道:“钟离真人,可真让本座一番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