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死掉了。
他比自己想象中弱小太多太多,弱小到哪怕一个刚刚诞生的特级都能把他逼到避无可避,弱小到他不得不寻求自己体内那个危险的咒灵宿傩的帮助。
然而意外发生了——或许是因为高强度的作战实在让他的精神太过疲累,在伏黑惠给出信号时,他没能第一时间将宿傩换回身体。
就这样,他失去了心脏,被那个洋洋得意的咒灵故意剖出来的心脏。
他似乎笃定只要这样做,名为“虎杖悠仁”的少年,他自己,就绝不敢换出来与他争夺身体。
因为会死,一定会死去。
人失去了心脏怎么能够存活?
当然不能。
他虎杖悠仁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既没能完成和爷爷的约定在众人的托举与簇拥下死去,更没能和才刚刚重逢的白鳥姨姨相认。
多么可悲,多么遗憾,多么没有意义。
犹豫吗?
当然。
不甘心吗?
当然!
但他更不能,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去。
伏黑惠还在与宿傩作战,还在苦苦坚持。
十种影法术的式神接连破碎,有些甚至无法支撑一到两招。而黑发少年却像是下定了什么糟糕的决心,随着咒文「布瑠部由良由良」的诵读,似乎有某种极为不妙的危险气息正源源不断地透过伏黑惠地影子往外冒。
不,不行!
虎杖悠仁向上浮起,而两面宿傩则沉了下去。
意识回归,连带着涌动在四肢百骸中的充沛咒力一起沉寂下去。维持生命的反转术式停止运转,血液从胸口的空洞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去。
还是好不甘心,竟然没能见白鳥姨姨最后一面……
“要好好活下去,你们都是。”
虎杖悠仁阖上眼睛,陷入到了彻底的黑暗——,
并没有。
意识飘荡着来到一片从没见过的空间。
尸山血海累叠堆砌成骨肉王座,腐败的伏魔龛重檐叠瓦交错着擎起血红色的天穹。而那天穹之上高坐王座的则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咒灵。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黑色的咒文顺着男人的双臂蜿蜒向上,虬结着攀上背脊,又最终在下眼睑的位置化作两道邪异的黑色咒纹。
“小鬼。”
两面咧开嘴角,不甚在意地向虎杖悠仁投来一道轻蔑的瞥视。
“你成功把自己搞死了。”
虎杖悠仁却挠了挠头四下观察了一番,甚至在狰狞的骨骸上蹦跳了两下,
“这是哪儿?”
两面宿傩噎了一下,但还是啧了一声、颇为无聊地随口道:“伏魔御厨子,生的领域。”
“生的领域是什么?”
“咒术运用到某种极致的体现。”宿傩有些不耐:“够了,你很奇怪、小鬼。”
“什么?”
虎杖悠仁偏头望去,正对上两面宿傩充满兴味却又居高临下的轻蔑目光。
“明明是我的受肉对象,我却偏偏无法吞噬掉你的精神。为什么?后面的人想要干什么?”
两面宿傩抬手,属于生的领域的必中斩击撕裂天穹、转瞬间向虎杖悠仁斩下千千万万道。
“刺啦——!”
虎杖悠仁下意识抬臂格挡,然而却没感到半点儿疼痛。
他移开手臂,看到那宛若实质的锋利斩击却只轻飘飘地从自己的身躯中穿过、像穿过一阵风或是一片云,乃至一片琉璃光。
完全没有打在实处。
“这样啊……”两面宿傩摸着下巴,仔细地观摩了一阵。最后做了个决定。
“与我定下束缚吧,小鬼。”
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帮你修复身体活过来,而你,要给我一分钟的自由时间。而我保证,这一分钟时间里,绝不会杀一个人。”
如果虎杖悠仁能够知道几个月后的涩谷因为他这个束缚而即将发生的一切,那么他一定宁愿死去也不会同这个活了上千岁的可怕咒灵定下束缚。
那将是尸山血海,是葬送了万万人的深坑。
两面宿傩会利用这个束缚的漏洞,亲自把虎杖悠仁推入无边的血肉地狱。
从此以后,再洗不干净。
……
可他不知道。
虎杖悠仁对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对自己踩在悬崖上即将迈出的这一步,毫无所觉。
“好……啊唉?!”
虎杖悠仁刚想答应。
“嘭!”
一抹亮光强行撕裂了血红色的天穹,暖洋洋地从外面照射了下来。洒在虎杖悠仁身上,也洒在两面宿傩眉间。
一道少女的身影正从那道光晕中缓步踏来,她扎着松垮的丸子头、一身随意的T恤短裤、戴着个堪称滑稽的蝙蝠面具。
“哦?”
两面宿傩挑起眉头,随手挥下几道斩击。
然而少女却也只是轻挥了手,便轻易地抵消了这几道能够随意斩碎特级咒灵的斩击。
“上来就这么打招呼,不太礼貌吧?这位上千岁的大爷。”她笑着,
挥刀、横砍——
“刺啦——!”
刀芒同样斩破空气,以比音爆更快的速度瞬息而至。
而才堪堪得到了一根手指力量的两面宿傩,
无法抵抗。
“该死!”
霎那间,
血肉累叠而成的伏魔龛寸寸崩解殆尽,
一切犹如台风过境一般,翻卷着、挤压着、碾碎着,最后化为片片尘埃。
这时,
少女忽而展臂,双手结出一个繁复的咒印。
“领域展开·明心·彻地。”
霎那间——
耀目的琉璃光灼灼地照亮了整片血海,碧翠的光芒宛如洗涤灵魂的森林碧涛,顷刻间掀起摧枯拉朽一般的狂澜。
虎杖悠仁似乎感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幻痛,然而早已死亡的躯体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只任由这好像在剥离精神一般的灵魂狂潮疯狂奔涌。
他能够很清楚地感到属于两面宿傩的精神正从他的身体里一寸寸向外剥离,受肉状态即将被迫终止。
然而,
就在白鳥觉即将把两面宿傩最后一抹灵魂残余从虎杖悠仁脑内抹除之时,一抹猩红的咒印骤然自虎杖悠仁颅腔深处升起。
巨大而不祥的血色触肢蜿蜒盘踞,伸出的无数根由最为纯粹的血脉咒力凝练而成的触手一头正死死拉结着虎杖悠仁的灵魂,
另一头,
就是两面宿傩。
一道自虎杖悠仁出生起,或者更早更早以前便籍由血脉定下的「束缚」终于完整展现了出来。
虎杖悠仁和两面宿傩,
受肉容器和封印咒物,
同生,
共死。
··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面宿傩咧开嘴角,简直要笑得不行了。
“怎么?不继续展开你的领域了?”
他展开双臂,刚刚被白鳥觉碾得七零八落的肢体便再次恢复如初。
两面宿傩抬手狠狠地扯了一下还未消失的血色咒文,另一端的虎杖悠仁便传来一声闷哼。
如果消灭了两面宿傩的灵魂,束缚的另一端,虎杖悠仁——会死。
诅咒之王笑得更加肆意了:“我都要佩服这个家伙了,无论他是谁,为了保证「两面宿傩」的存续、都费了不少心。”
白鳥觉皱起眉头,面具下的唇角下压、抿成了一道直线:
“区区一道束缚而已,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斩断?”
“唔……确实,我还没有尝试过。”
两面宿傩却似乎因为她的话突然提起了兴趣,他摸了摸下巴:“倒也有趣,不如就来试试看如何?这与天签订的「束缚」能否被「人」斩断?”
向这个世界的终极不断登升求索的诅咒之王展开双臂,向女人发出了一个邀约:
“你,斩断束缚。或者失败——我和他,一起死去。”
虎杖悠仁一瞬间抬起头,担忧地看向踏在碧色领域中的白鳥觉。
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对亲人的担忧。
“不要!别听他的!”
因为无论怎样选择,无论成或败、都在逼眼前这位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亲人,亲手掂起自己孩子的生命去称量。
虎杖悠仁嘶吼出声: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
所以无论怎么样,还请不要伤心。
··
而这一刻,白鳥觉又在想些什么呢?
由白色的骨骸堆砌而成的伏魔龛向上生长蔓延,重新遮蔽住虎杖悠仁的天空。
腥臭黏腻的血色咒文如同跗骨之疽,猩红的触肢深深缠绕着,将两个本不该相逢的灵魂紧密地拉结在一起,不可分离。
这是束缚,是世界规则,是一份无可辩驳已经签署完毕并客观生效的合约。
合约的双方是两面宿傩和虎杖悠仁;
是封印咒物与受肉容器。
而见证者,公证人,无法挪移的大法官、赋予最高权利的裁决庭,
是天道,是规则,是这个世界。
已经订立的束缚除非一方违约,否则解无可解。
似乎除了毁掉,除了把这个世界毁灭殆尽,把所有的一切打成齑粉才能够罢休。
两面宿傩是在问她,问她能否为了虎杖悠仁毁掉这个世界啊!
白鳥觉突然感到好笑,于是便捂着眼睛、肆意地,张扬地,笑出声来。
有那么一霎,时间宝石影响下的未来线与当下交叠在一起。
涩谷满地的疮痍和跪在废墟中痛苦哀叫的粉发少年交叠在一起。
不,她决不允许!
“呵哈哈哈哈哈哈——斩断束缚,统统都他妈的给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