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实训中心举办的比赛,只有钟暾一个人去了。
林言之忙于社团和学生会的活动,加之还有学习任务,决定大一先不考虑这些。“大二或者大三的时候,再去参加竞赛吧。”
尹清书推了推眼镜摇摇头,答道:“我对竞赛不是很感兴趣……”她家里早就为她安排了毕业后的走向,大三考电网,安安稳稳。
至于准备转专业的程如箦,钟暾意料之中。
报名的学生主要是机械、电子学院的,有个别是其他学院的。年级分布也以大三大二居多,大一的较少。
毕竟大一刚入学什么也不会,来了,也是打酱油。
钟暾一开始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提前感受下氛围流程而已。毕竟她没有太多的社团活动,课外的闲暇时间挺多的。
报了名的学生自由组队,钟暾随便加入了一个本系大三学生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画画图,做做PPT还是可以的。
钟暾终于想起来自己吃灰快半年的自行车了,倒不是热爱运动,实在是宿舍和教学楼都离工程实训中心太远。隔三差五地过去,就算腿长,终归是要走很久的。
自行车是蓝白色的,一辆山地车,很新,跟程如箦的自行车一个品牌。钟暾将它擦干净,打好了气,还额外安上了一个舒适的后座。
这样,四个人一起去上晚自习,她和程如箦刚好可以一人带一个室友。之前晚自习,四个人多数时间是一起走过去的。
上月末连绵地下了一段时间的雨,钟暾的风衣换成了稍厚的大衣,卫衣也被薄毛衣取代,渐渐地,她把被子也换上了更厚的。
枯黄的梧桐叶被雨打落,粘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一片片密密地铺开,让这条笔直的林荫道显出些对比鲜明的反差。枝头空旷冷清,地面喧闹嘈杂。
钟暾骑着车,踩着踏板站起身,越过了一条减速带。夹在这样的冷清与喧嚣之间,迎着岁末雨霁清晨刺骨的寒风,向着实验室驶去。
晨光熹微,不远处食堂冒着热气。她路过食堂,在靠路边的窗口买了包子和豆浆,揣进了书包里。
“来这么早啊?你星期五一二节不是有课吗?”孔晟路过钟暾,抱着一个纸盒子,随口问她。
纸盒子里,零件哐当哐当响。
“结课了。”钟暾站在走廊上边喝豆浆边看着中庭的绿植,思绪从回忆中逃出。
桂树四季常青,叶片被宿雨洗过,干净而泛着幽光。这幽光看得钟暾心里有些毛毛的,总觉得那是一双双审视的眼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虽然境况或许有点不太恰当,她无端想到了那几句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不确定程如箦是不是发现了她喜欢她,她自己心里却很明晰,她是喜欢她。如同隔着这清晨透明玻璃一般的空气,清晰地望见世间万物。
她想起来程如箦写给自己的歌词——如何如何,中空得见,万事历然。
钟暾想,或许也不必中空,就可以得见。
她反而是在一片充盈的想念中,看见往昔历历在目,忽而闭上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喜欢,你是喜欢她。
与钟暾相反,程如箦却在最近,对她冷淡极了。
钟暾丢掉豆浆空盒,又看了一眼桂花树,它仿佛开始嘲讽自己了。她转身回实验室,刚才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一种想哭的冲动又涌上来。
*
十一月末的某天下午,钟暾没有课,在实验室坐着。手边是几份手绘的图纸,她一边看尺寸,一边用三维软件建模。
画图工具而已,哔站上学习视频很多,上手很快。计算之类的工作主要由大三的孔晟做,其他的,组员分工明确。
她画好一个小零件,按着鼠标中键转来转去查看,看着看着唇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她松开手,盯着电脑屏幕开始发呆,有一张脸占据了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身旁是同为大一新生的机械工程系的江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与她开着玩笑。“小钟同学,思春呢?”
“啊?”钟暾抓握着鼠标的手一抖,慌乱地将心神拉回零件模型。“没有。”
她好像越来越容易脸红了,这无疑是暴露了她。
江川拍拍她的肩,心中了然,揶揄她:“没事,我懂,我懂,哈哈!”
江川的女朋友是文学院的,很漂亮的女孩子。柳眉如画,杏眼如水,黑发如瀑,说话带着江南人的软糯。
钟暾与她见过几次,还一起吃过饭。看见她钟暾常常会联想到程小四,只是程小四的眉眼较之少了一些少女的娇憨,代之以温柔深邃。程小四的发丝看起来更细更软,更抓钟暾的心。
钟暾近来总是不自觉地会望着程如箦的眼睛,忘记下一句该说什么话。
见色起意?只对她一个人的见色起意,难道不是喜欢吗。
江川的调侃让她心中一动。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他:“我现在看起来像是在谈恋爱吗?”
“嗯?”江川被她问得愣了一下,转了转手中的三角尺,看看钟暾,露出了过来人的微笑。“像啊,不过更像是暗恋吧?少女怀春嘛!”
钟暾心里咯噔一下,想把自己埋起来。
从旁观者这里得到了答案,让她惊喜之余更多的是害怕不安。连身旁的男生都能看出来,那与她朝夕相处的她们和她……
她不知道确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满脑子都是程如箦。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想她,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想她。
这种想念,只能自己知道。钟暾在某些时刻还挺羡慕那个上来就敢喊楼表白的男生的。
她不能够,甚至需要刻意隐藏。
柔软清香的发丝,让自己心软如水的笑,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
所有记忆里的程如箦都涌现,一帧一帧画面如烟云般轻柔缥缈,钟暾身处其中,不知心在何处。或许是在天上,或许是在海里,她遗失了也并不觉得可惜,反而为这样的缺失感感到飘飘欲仙。
如果她愿意将这颗心攥在手中,那就更好了啊……
钟暾冲江川一笑,不再否认什么了。
她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一个,抖落了心中掩饰真相的标签。
她终于在心里对自己坦言。是喜欢,你是喜欢她。
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无时无刻待在她身边。心里光是想着她,就已经盈满幸福了。
钟暾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雾弥天的迷茫。
她很容易就能找到三维软件的学习教程,可是关于如何去喜欢程如箦的教程,找不到。
*
周五上午三四节课是C++,独属于她和程如箦的相处时间,钟暾高兴不起来。
她骑着车从工程实训中心去到教学楼,程如箦在身旁给钟暾留了一个位置,见她坐下,沉默着收回了占位用的课本。
说不上冷漠,但也说不上热情。更像是,对待陌生人一般的客气疏离。
钟暾看了看她随意扎起的长发,悄悄蜷了蜷指节,微抿着唇坐着无言地翻着书。
心一直往下沉,去到了幽暗未知的海底。
钟暾记得清楚,从周二开始,当她忍不住想要去轻抚那柔软的发丝时,她会躲开了。温和而礼貌地对她笑:“好好听课。”
她也不披着头发了。
钟暾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自觉最近没有做什么可能会惹她不高兴的事。
钟暾喜欢她披着头发,当然,她不披头发也喜欢,她怎么样自己都喜欢。可是,到底更愿意她披着头发。
那样她或许还可以遐想一下,然后故作自然一如往常地轻揉她的发顶。
曾经揉她的发丝钟暾只觉得比撸猫手感好,当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她后,她需要时刻注意压抑内心的颤动,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可是她似乎是失去了这样的机会,随之一起失去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乒乓球课下个月初也该考试了,经过近三个月的磨合,两人推球已经配合地很好。规定时间内,推球次数稳定在九十次以上了。
昨天的乒乓球课,钟暾在自由活动时间久违地被程如箦狂虐。这边堪堪接住了她发过来的球,那边,球拍一挥,乒乓球几乎擦着钟暾的侧脸飞出去。
钟暾不明所以,看看对面的她神色如常,就乖乖地捡球去了。她数不清捡了多少次球,跑了多少个来回,可是居然甘之如饴。
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对她生气摆烂,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凑到她耳边,用告状来威胁她了。
喜欢上她,自己就仿佛变成了她手中的印石,还要亲手递给她一把刻刀,由着她的心意将自己刻成任意的模样。
钟暾再一次捡回球跑到球台边,发现对面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心里像是突然被划了一道,一种想哭的冲动骤然而至。
最终她只是轻轻将球抛过去,有些不安地看着界网问她:“能跟我打打直球吗?我接不住……”
语气忐忑又小心,钟暾说完自己都愣了愣。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程如箦,程如箦凝视着她。
她心跳快起来,复又移开视线。
程如箦眉眼一沉,舒了口气,像是在这里等着她:“好。接下来的直球,会比以往用力一点。”
经常锻炼的程如箦看着瘦瘦高高,臂力却很不错。钟暾拍飞了好几颗球之后,终于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闹也不笑,呆呆的看看她,握着球拍像一尊泥塑立着。
程如箦隐隐蹙了蹙眉,心里一阵烦乱。她有些心痛,有些迷茫,甚至后悔地想要痛哭。球拍扣住了球,她转身向着背后的长椅走去,语气柔和下来:“还是休息一下吧。”
钟暾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努力找回正常的声音:“我出去买水。”
她大步走去洗手间,将自己关进隔间,弯下腰捂着脸委屈地哭了一场。
在轻轻的抽噎间隙,钟暾回想着近来程小四的若有若无的抗拒和冷淡,又是一串泪珠滚落——还没有尝到爱情的甜,就先被爱情苦到泪流不止了。
也不知道是程如箦后来放水了还是钟暾哭过一场之后心态微崩,不要命似的挥拍,居然接住了一颗。
课堂上,身旁的程如箦正在认真听课,钟暾看着黑板有些忐忑,不住地猜测——她是发现了吗?她不喜欢我,所以要与我保持距离了?
她在一片浑浑噩噩的猜想中度过了两节课。
第四节课结束,钟暾和程如箦在A302教室门口等到了被老师拖堂的两位火急火燎的室友,准备向着食堂进发。
下午没课,陪她们一起吃个午饭钟暾就准备按惯例回家了。
现在周五她居然不想回家了,她想留下来,因为就连周末分开两天居然也成了煎熬,何况元旦假期有三天。
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留下呢?
况且,真是不孝啊……钟暾光是想到这里,都内疚起来。
这两节课刚好讲到指针,钟暾早知道很难,但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遐想。明舟女神在讲台上走来走去,钟暾的心神却全放在了身旁。
课程内容,完全没有听,完全找不着北。
回神之际,已是身处厚重迷雾之中。钟暾有些绝望,没有什么指针能够为她指明方向了。
“同学,你东西掉了!”钟暾出神地边走边从衣兜里掏手机,她准备上哔站找找关于指针的学习讲解视频,解锁手机的那一刻又突然忘记自己掏手机是为什么。
听见背后的声音,钟暾回过头,一个女生小跑两步,把车钥匙递给她。
“谢谢!谢谢你啊!”钟暾感激地双手接过,又将之揣回兜里,今天穿的外套衣兜有点浅。
“哇,钟老板土豪啊,买车了啊!我看看我看看。”前面的林言之搭着尹清书的肩膀,回过头来看。
“金主爸爸送的。”钟暾扯出笑,笑容有些苦涩,近乎叹息。
身旁的程如箦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了然的惋惜哀伤,她很快又别开脸。双手插在衣兜里,垂下头,不参与对话。
“啊……你有爸爸?不是,我的意思是……之前看你填的家庭情况表家人只有爷爷,我还以为,呃呃……”林言之一贯的能说会道,此刻也不免有些尴尬迟疑。
钟暾想到男人的脸,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语气有些微的自嘲,言简意赅道:“没什么联系。”
林言之看她情绪不是很高的样子,打趣道:“我爸什么时候中中奖发发财,也送我一辆小宝马开开好了。”
“今晚睡觉枕头垫高点就有了。”尹清书催促她,“走快点,去晚了菜都要被抢光了,我早都饿了。”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林言之敲敲她的脑门。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程如箦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与钟暾拉开距离。她定定地看着这道颀长挺拔的背影,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有些后悔自己对她说的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了,此刻她回想着几天前那个夜晚,她宁愿什么也没有看见,宁愿“何如当初莫相识”。
程如箦摇摇头,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走着,与钟暾的距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