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公公直在剥花生、嚼花生。
啵的一声,那种像咬啐生命的声音,他极喜欢听到,而且还是来自他嘴里、齿间。
蔡京向天子请命,下诏要米苍穹和方小侯爷监斩方恨少、唐宝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爷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蔡京是要他们当恶人,而且还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恶人。
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这黑锅还得全背上身。
幸好掮此黑锅的不止他米有桥一个!还有方应看!
方应看果然来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惯穿的白色袍子,而换上一身绚丽夺目惊丽炫人的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系紧。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监斩官,米有桥此刻难免想起了另一个酷爱穿红的人——顺淑帝姬。
于是再看小侯爷,就更像是要拜堂的新郎官。
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监斩。
“咱们做场猴戏给人看看吧,”方应看讥刺地说,“昨夜风风雨雨,‘风雨楼’里无一人好过,不过,今天咱们也好过不了哪儿去!”
米苍穹有点奇怪。
他觉得方应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点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这时分难得有这种大雾。”米公公带笑抚髯道,“只怕今天城里手头上有势力的人物,谁也不闲着。恐怕……宫里那位也不会错过呢。”
方应看睃了米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向他敬酒。
米有桥当然喝酒。就算没人敬他,他也会找机会喝酒。
方应看也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还用红色袖袍抹了抹嘴边的残沫。这都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上次见他这样,还是在几年前夜晚,他按捺不住强占了当时玉清昭应宫的某位道姑。
所以他问:“你……没有事吧?”
“没有。”方应看答到:“只是……今天很有点杀人的冲动。”
米有桥怔了一怔:这也不太像方小侯爷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杀人,只是一向杀人不流血,而且习惯借刀杀人。
“不过,”米有桥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杀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汉。”
“这个我晓得,咱们今天只能算是个幌子。”方应看仍是眉宇间带着抑压不住的烦躁,“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杀几个讨厌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杀戮……你难道没有吗?”
没有?
有。
米苍穹最明白自己心中这个野兽般的欲.望。
所以当初方应看微笑着对自己说:“公公,您知道的。她这样也嫁不出去了,多几回少几回结果都一样。”时,拿出一大串宫门钥匙,摸索片刻后,还是帮他打开了翠微殿厚重的乌木大门,让他得以尽情在顺淑帝姬身上蛮力发泄。
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赶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党’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
米有桥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然而,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
“来。”他希望王小石来,更盼着王小石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穹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色。
方应看对自在门的兴趣大的不同寻常,对神侯府的小师妹是,对王小石更是,唯独不怎么看得起元十三限教出的朝彻子,在他心里对方已经是任他摆弄姿势、只配婉转承欢的女人了。
他连她师父都算计死了,又何惧她这个徒弟呢?
……
轰隆、轰隆、轰隆!
一列声响过后,半空爆出蓝星金花来!
这正是京师武林实力的大对决。
一下子,菜市口已开始流血。
血染菜市口。大家在浓雾中埋身肉搏,在“国泰民安”的匾额下进行血腥厮杀。
唐宝牛方恨少问斩前夜,王小石夜闯神侯府,假意刺杀诸葛先生,劫走射日神弩和追日神箭;问斩之日,天机组、连云寨、风雨楼、 毁诺城等各方义士纷纷赶来,营救唐、方,血战法场;与此同时,何小河乔装舞姬混入蔡京坐镇的“别野别墅”献舞。
整个汴京乱成了一锅粥。
雾中,人影疾闪急晃。许多名大汉,青巾蒙面,杀入刑场。他们都不知来自何方,却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包围了那些“有桥集团”和官兵高手,而且,各处街角,还传来战鼓、杀声。
方应看冷哼一声,徐徐立起。
他鲜艳的红衫在浓雾里特别触目。
他秀气的手已搭在他腰间比红衫更贲贲腾红的剑柄上,锐声道:“我倒忘了:‘天机组’也会来蹚这浑水。不过,说来不奇,张炭是‘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没道理请不动人来送死。”
米苍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今天咱们在这儿只是幌子,犯不着跟道上的人结下深仇吧?”
米苍穹提醒了那么一下,方应看这才长吸了一口气。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习炼天。
“伶仃刀”的蔡小头。
“相见宝刀”衣钵传人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大开天”萧煞。
“小辟地”萧白。
“五虎断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这八人原本一直守在方应看身边,现如今也已发动,连成刀阵,困战唐七昧与温宝,一时场中血肉横飞!
今天事无善了,“有桥集团”的主力定必要出手——但只要不到生死关头,能不直接杀人,不结下深仇,他就没意思要亲自出手,也不许让敌人的血染红自己的手。
——杀人不染血,才是真正的一流杀手。
像蔡京就是。
”他们故作袭击,拖住战局,”方应看终于察觉到不对,目如冰火,“他们要让人以为他们真的中计,实则,他们已另派人去劫囚。”
米苍穹呵呵叹道:“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却见方应看一按腰畔血剑,就要掠向场中,他连忙以密语传音儆示:“你要亲自出手?”
“是,他们太得意了,我要他们损兵折将!我要杀尽这些鼠辈!”
“……可是,你只要一下场,就会跟他们结下深仇……在这时候,多交一友总比多树一敌的好,你今天杀性怎么这般强?”
“我?杀性?”方应看一呆,好像这才发觉省惕似的,眼尾怔怔地望着那四名小太监合力才捧得起的丈余长棍,不禁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
此时场中来救人的天机,也发现他们要的人不在这儿,只求速退,杀出重围。
可是包围的人也非常多。且不肯网开一面。
于是,两方人马皆被激出血性。前来支援的禁军与官兵一见蜂拥狂飕而至的劫囚者的声势和杀法,可把他们吓傻了。
朝彻子正是乘这个时机加入战局的。
乱风中女冠轻盈而落的身影,华贵而绝艳。
向回春堂医者借来的布巾敷面,看其不清面容,只知露出的那双眸子犹如神佛开眼,正冷淡地悯视众生!
阴翳笼罩在头顶,拼杀中的众人惊诧不已。
他们忽地抬头望去!恍惚间瞧见了只遮天蔽日的振翅红蝶,一闪而过!
八大刀王是小侯爷方应看最贴身的八名护卫,亦是方应看之义父方巨侠所收服的高手。
地上的血浓稠的脚底打滑,朝彻子早已的盯了他们有很长一会!紧咬着唇瓣,仿佛与之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厉声敕令:“助纣为虐者!死!”
方才“天机组”的龙头要手刃这对刀法名家兄弟萧煞、萧白,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念你们成名不易,几经苦练,刀法算是自成一格,滚吧,别再替奸相还是阉贼为虎作伥了。 ”此言一出,萧煞与萧白二人皆是一愣,手中紧握的刀柄也微微松动了几分。他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之色。
却不料萧氏兄弟又动了手、出了刀。却不是向张三爸,而是蔡老择。张三爸对萧氏二刀放了一马,按照道理,萧氏兄弟也不想立即以怨报德。
可是,他们却忌畏一件事物:眼睛。
那是方应看在人群里盯住他们的眼睛。这双眼冷、狠而怨毒。他们更怕的当然不是这对眼睛,而是这双眼的主人。
所以,他们只好要立即做些“立功”的事。至少,得要让方小侯爷转怒为喜。
但方应看开心了,朝彻子便会不开心。
一击!猛打的正在与张三爸交手的萧煞颅骨破裂,脑花飞溅。
连左边的眼球都被大力击脱出了眼眶,骨碌碌不知滚到了谁的脚底,啪叽一声,被踩成了摊不明粘稠物体。
萧煞当场气绝。
——乖乖!这妮子好狠!张三爸倒抽一口凉气!
回肘二击!纱袖荡开一抹绯色弧光,麈柄破开萧白的胸膛,断裂的白骨从皮肉戳出。
将这原本还在泵张运作的心脏,捣成了热豆腐渣。
泥胎彩塑本无神,一旦点了睛、有了情便邪性,怒目便成魔,朝彻子的模样多少使在场人心生崇畏。
脑浆与血浆喷洒在她漆黑如缎的秀发间,舌信子舔过唇角。
这一下,也登时使方应看红了眼。
来的不是王小石!来的是朝彻子!
效忠于他的“八大刀王”,一下子,“藏龙刀”苗八方死了,信阳萧煞死了,襄阳萧白也死了:就只剩下五名刀王了!
这还得了!
是以,方应看似再也不能沉住气了。他已忍无可忍。
他身形一动,就要拔剑而出。
腰畔的剑也蓦地红了起来,隔着鞘,依然可见那鲜血流动似的烈红光芒!
他正要拔剑而出,却听米苍穹长叹了一声:“如果真要出手——让我出手吧!至于帝姬……她就交给你吧,谁叫你自己惹的债呢。”
米苍穹一见连折三名刀王,就知道这回可不能再袖手了。
——那是自己人,死的不再是蔡京那方面的心腹了!
方应看咬牙:“你不必出手,我来!”
米苍穹惨笑了起来,连银发白眉,一下子也似陈旧了一些。
“你才是集团里的首领,怎能随便出手?得罪人、杀敌的事,万不得已,也绝不该由你动手。如果我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动手,那么,让我来吧。”他长吸了一口气。
“毕竟,我不是你。”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不想死的就住手!”
然而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
“呵呵呵……别争呀,你们——统!统!有!份!”罗衫自肩头滑落,肌如白雪,胴体亦如醉酒之人东倒西歪,俨然一派玉山倾颓般的绝妙风姿。
从轻声哂笑再到仰天大笑,这满手血腥的癫道女身段玲珑,体态浮凸。
在场众人无不痴怔了片刻。
若不是她半截瓷白手臂,还沾着萧煞温热的脑浆,几乎就要让人生出这手持拂尘的癫道女不是要他俩死,而是在挑选入幕之宾的错觉。
朝彻子这副死样子雷媚不知已见过多少回,但对于外人而言,竟有止戈之威!
她踏出错综莲步,衣袂翩飞,云破月开之势转眼便杀至米、方两人身前,冷嘲热讽:“又不是付账埋单!何必在这假惺惺的争来争去!”
谁知方小侯爷仿佛久久不能回神,瞳孔深邃,迎着她的杀招,居然动也不动。
……还是别看了,会被开颅的。
众人纷纷缩回脖子,嘶吼着又拼杀在一块。
似是受到美色的剧烈冲击,群侠血战更加亢奋,无不朝敌人下起了死手,令本就无意损兵折将的有桥集团众人叫苦不迭。
张三爸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汉子站在她身后,恍恍惚惚搞不懂究竟那边是反派!
莫、莫不是他跟这妖道?
她谁?但张三爸已无瑕细想,米苍穹的棍子要扫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