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从写生基地回到画室后不久,各班内部便调动了一次座位。
荣嚖坐在里侧,刘星坐在靠近门口的外侧,二人的座位隔山隔海,平日里交流减少,关系明显淡化。
有几回,荣嚖提桶打水的时候路过刘星的座位,被她笑眯眯地搭了几句话,她要荣嚖帮忙接水。
荣嚖没有多想,以为她在犯懒,也就答应了。
可渐渐的,刘星的“请求”越来越多,不只在画室,中午在寝室里也经常让荣嚖传东递西。顺从了两三次后,荣嚖直接跟她挑明了意思:不会再跟她做任何事。
刘星乐呵呵地一笑置之。
荣嚖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可她还是高估了对方的德行。
寝室里的另外两人跟刘星来往密切,凡是吃饭和休息都会跟刘星呆在一块,聊聊明星八卦,吐嘈某些老师同学。在荣嚖这个“插足者”看来,三人看似相处和睦,实则情比塑料薄。
依据辛辣到好笑:以刘星为例,当她与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在寝室相处,会专挑另外一个的缺点大谈特谈,而三人齐聚之际,又会恢复和谐的相处模式。
阳奉阴违,你瞒我诈,就像在演绎无主的宫斗剧。
荣嚖本人也没少成为她们背地里的话靶子。她没工夫深究这些,也不想加入她们的行列,一直保持独来独往的习惯。可是,久走夜路总有碰鬼时,她运气不好,连续撞了三次“鬼”。
第一次是在寝室,算是小鬼。
她有件外套跟姜可撞了款,这天两人正好穿了同款异色的衣服,刘星瞅见后,阴阳怪气道:“两人关系好到穿‘情侣装’噢?”
“没有,碰巧而已啦。”姜可说。
“你穿这身杏色衣服很好看,显白。”
“这衣服适合瘦的人穿,荣嚖更合适些。”
“哪有?太瘦了一点美感都有,你这样就刚刚好。”刘星执意道,半点也不把站在远处洗手的荣嚖放在眼里。
针对意图很明显了,荣嚖心中却没什么波动,缄默以对。
第二次也是在寝室,算是中鬼。
荣嚖用耳机不怎么讲究,容易折腾故障,偏偏故障发生在室友午睡的时候。手机里欢悦的英文歌乍然外放,对床的李彤被吵醒,十分烦躁地用气音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
“你手机音量开太大了,调小点。”
“好的好的。”荣嚖连忙解释,“我塞了耳机的,可能坏了,漏音。”
“刚睡着就被弄醒,烦死个人,注意点!”
到了晚上,李彤跟姜可谈话的主题自然就变成了“高档耐用的耳机品牌”。
荣嚖不是那种爱攀比物质的人,但是接受到她们明晃晃的嘲讽后,自尊心难免受到了挫伤打压。睡眠质量本就不好,外加上这么一刺激,直到转钟两点荣嚖才勉强睡去。
第三次是在班上。算是大鬼。
刚画完不久的几张速写作业被人用记号笔圈圈叉叉地乱画了一通,扔在了过道里,笔盒里的十几根炭铅被蛮狠地折断,颜料里的水粉颜料也被搅得乱七八糟。
荣嚖的心冰冻到了极点。
她捡起那几张被踩上脚印、右下角用红笔写有“优秀”二字的速写纸,坐在折叠凳上,拿起刮刀将脏颜料挑出来,慢慢往纸上抹。
她这算是被欺凌了吧,竟然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已经相当客气了,可她们为什么还是要像苍蝇蚊虫一样在她耳旁呶呶不休?说闲话也没什么,但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太过了吧。
她用刀侧刮蹭颜料盒子,暗想:对待这些货色,有必要忍吗?
“荣嚖,上课不要清理颜料。”老师提醒她的那一刻,荣嚖用余光清楚地看到,几米开外的刘星正幸灾乐祸地朝着自己笑,边笑还边抖腿。
答案当然是——没必要。
她靠在椅背上,迎着刘星的目光问:“看热闹挺有意思是吧?”
刘星拿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反问:“你这有问题?”
荣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三秒后,猛抓了颜料盒子向对方甩去。
嘭咙!!!
沉重的掷地声伴随着同学的惊叫响起。盒子滑到了刘星的脚边。
她见状,抖腿的动作立即停下,腰板也略微挺直。
“你在她们那里说了我什么话?”荣嚖情绪克制地问。
“别在教室发神经,莫名其妙的,听都听不懂。”
荣嚖拿着被揩上颜料的画纸,走到刘星那边,机械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寝室的气氛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好?”
“你还有理了?找你聊天却一副爱答不理的吊样,成天都阴着一张脸,真当自己是个大牌啊,午休也是,穷到买不起好一点的耳机?真是无语!”
尾音刚落,画纸就糊了上去。乌七八糟的颜色在她脸上揉了两三道,纸拿开后,一张画毁了的“京剧脸”赫然夺目,只剩一对怔懵的黑白眼珠还算清晰。
“搞清楚点,你那天的鼾声可比我耳机漏出的声音大多了啊。”
~ · ~
这次被画室老师联系到办公室里谈话的家长是荣均,他和荣嚖并排坐着,与校长形成了一个钝三角。
“先说说看吧,你为什么会跟那个女生发生争执?”校长问。
“她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寝室里的所有人她都说了一遍,但很明显特别针对我,今天我的速写作业、铅笔和颜料全被弄毁了,你们可以调查一下监控,我很肯定,不是她就是另外两人弄的,也可能是一起,都是一丘之貉,一致排外呗,反正那个寝室我是呆不下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其他寝室也没有多余的床位了。”
“走读算了。”
校长抬头看向荣均,“您看……”
他点头默许。
校长转而对荣嚖说:“再怎么样,影响别人画画都是不对的,以后碰到纠葛最好在课后解决。离联考越来越近了,走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免得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扰心,最后两个月把注意力集中在专业课上面,好不好?”
“嗯。”
回寝室清理完衣物用品,荣嚖和她爸拿着大包小包离开了画室。
寒露过后秋意渐浓,晚风晃荡着梧桐树的枝冠,落叶沙啦啦作响。离拦车路口还有一段距离,父女二人在寂静的路上无言而行。
荣均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烟雾从胸前飘散到后背,给他的身影添了几分沧桑落寞。
荣嚖看了看在前面行走的父亲,胸腔中的酸涩感没来由地发酵膨胀。
这个身影在她眼前出现过无数次,几乎每次都是这么步履匆忙,只顾着帮助她提着行李赶路,言语上的关心较少,但行为上却关怀备至。
乍一看,身躯高大的他却也难逃时间地摧磨,明显有了衰疲的迹象。
她的母亲和父亲没少为她上学的事操心,奔波于路,辗转咄嗟,只为女儿能安稳顺利地把书读完,两人文化水平不高,却深明学习对于一个普通人的重要程度。
面对荣嚖做出的种种叛逆躁动之事,他们的处理方式从起初的指责埋怨,慢慢过渡到了现在的理解包容,心境产生了颠覆性地变化。
他们都是质朴善良、一心为孩子着想的人,从根本上没有任何过错。而她自己呢,除了矫情怠惰就是怨天尤人,责任心也好,孝心也罢,总是被繁芜的情绪扰得七零八落。
根本无法停止对生亲的愧歉内疚啊。
荣嚖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自己脑子不够灵光?为什么偏偏生了颗敏感纤细的心?要是她学习天赋再全面一些,心思简单点,能够心无旁骛的读书,用实际行动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那该多好。
假如能做到那样,他们在睡梦中也能骄傲地微笑着吧。
回家后,荣嚖快速地洗漱一番后上了床,裹在被子里咀嚼近日的辛酸苦辣。
此夜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