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席卷,廊庑中高悬的灯笼骤然熄灭,只余丝丝月光洒下,天边雷电忽闪而过,蓦地照亮整座楼阁,刹那间又陷入黑暗,衬得眼前人脸上的傩面格外狰狞,仿佛方才露出的那张脸只是幻觉……
温知艺握紧手中的竹器,眯了眯眼,微微仰头有些傲慢,她冷声开口:“你为何如此笃定,无法活着回去的是我。”
她与谢卿宴此番西行,表面上虽是为西蕃庆贺佛诞日,最终目的却是替圣人揪出奸细傩面人,将被卷走的军曲带回京中。眼下二人才到沙洲,这群傩面人竟跟了上来,也不知拐卖汉女一事是不是他们做的。
想来必定与他们脱不开干系!这群傩面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温知艺心中一阵恼怒,一个箭步冲上前,未等傩面人有所反应,脖颈已被她单手掌控,竹器抵住傩面人胸膛,逼迫其躬下身。
“几月不见,身手竟有如此大的长进……”傩面人嗓音有些沙哑,被掐住脖颈却毫无反抗之意,反倒是平静地与她叙起了旧,似是看不上她这三脚猫功夫,令人愈发不悦。
“少转移话题,”温知艺单手蓦地使力,手下颈侧脉搏不停跳动,强劲有力,如今竹器在手,她何愁不能对付此人,奈何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她再次冷声开口,“我以为你们偷盗军曲便罢了,竟还将京中女子拐卖至沙洲!”
话落,傩面人沉默一瞬。现下亥时已过,别院不知何时已陷入沉寂,原先灯火通明的楼阁此时竟只剩下高悬的几盏灯笼,周围皆是幽寂昏暗,就连房中不时传出的丝竹声也消失殆尽……
“啪嗒。”
绣鞋踏在木梯上的声音,在夜色中异常清晰,直直传入二人耳中。温知艺心下一跳,不待她反应过来,傩面人竟一把将她推到木梯下的隔间,视野骤然缩小,狭窄隔间内只余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身后傩面人离她三两步远,正屏气凝神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如此窄小的空间,傩面人背部紧贴墙面,尽力不靠近温知艺,倒也是有些君子风范。
“我明明听到这儿有人声!”女音蓦地响起,近在二人头顶,来人正快步下楼,脚步声似是踩在温知艺心上,使人略有些心惊,女音再次开口,听声音人似乎已走远,模模糊糊道,“莫非是主上派的中原人来了?”
主上?
好熟悉的称呼,似乎是那夜宫宴将自己劫走的黑衣人……温知艺眼珠转动着思考一瞬,她瞥了一眼立在身后的傩面人,后者面具下眼神疑惑不解,她悄声迟疑道:“将人从中原拐走的,不是你们?”
听闻此话,傩面人斜了她一眼,嗤笑着开口:“当个牙人对我又有何好处?倒是你和那个姓谢的……”
傩面人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神逐渐阴狠,女音早已走远,二人再次恢复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傩面人盯着她,双手不停掰着手指关节,响声清晰入耳,只听他低声继续道:“这一次可不会放过你们!”
未等他说完,温知艺扣动竹器,刹那间,傩面人一个闪身躲过了木弹,他低头看了一眼温知艺手中的暗器,眯着眼正要朝她伸手,却听木梯处传来脚步声,方才那女人似是走了回来。
慌神间,傩面人一个箭步猛然朝楼下跳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待温知艺思考清楚,却听脚步声愈来愈近……隔间无门,她藏不了多久,此时必不能让那女人发现自己!
温知艺扭头四处张望,周围昏暗无光,好在是她处于黑暗中已有一段时间,眼睛早就适应了黑夜。三面皆是木墙,隔间外木梯连着廊庑,若是有人经过,必定会看到藏在隔间后的她。
脚步声渐近,女音轻咳一声,近在头顶。温知艺抿了抿唇,定下心神,猛然间却瞧见身侧木墙上一道缝隙,不时透过丝丝夜风,将她的发丝吹落。
这是……温知艺抬手覆上缝隙,使力一推,小半扇木墙被她推开。这儿竟是一扇窗!
身后脚步声已接近,她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纠结,温知艺咬咬牙便顺着木窗爬出去,半身悬在空中,她抿唇低头一看,谁知脚下竟是另一处露天的走廊,也不知是通到何处,可眼下她已没有退路。
轻轻一跃,温知艺悄声落在走廊,未等她站稳却踉跄几步急着离开,似是生怕动静会将女人引来,她正欲沿着走廊朝前跑去,身后一双手却拦腰将她扯进房中。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别怕,是我。”身后人嗓音温润如水,带着一丝夏夜的清冽,是她早已熟悉的声音。
二人距离蓦地拉近,那双手虚虚扶住她的肩膀,待温知艺站稳脚步,身后人才堪堪退后,那人轻笑一声再次开口:“可算是找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温知艺不想回头,心下只觉这人像是在捉弄自己,明明距离自己如此近,怎会不知晓她与傩面人方才正争锋交错的事,竟还躲在此处听墙角,趁自己路过时偷偷拦下,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扭头斜了一眼谢卿宴,后者衣冠整齐,发丝竟一丝不乱,明明就一点事儿也没有。相比之下,自己一路奔波,夜行衣也早已染上尘土,一副狼狈的模样,温知艺没好气道:“谢大人还需要我来救么?”
“她们需要你救。”谢卿宴一脸正色,认真地看着她道,眼中黑白分明,清明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似是担心温知艺会生气,他幽幽开口解释道,“在下不是在偷听……而是在下相信温小娘子一定能解决。”
她知道谢卿宴一向如此,他早已把自己当作能够并肩的同伴,而非事事都需要他出手相助的弱女子。
温知艺暗自叹了一口气,她的确不喜旁人低看她一眼,即便是如今自己与傩面人实力悬殊,她还是更愿独自解决……
她的小心思悉数暴露在谢卿宴面前,他静静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原先有些阴沉的脸色现已明朗不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弯弯秀眉紧蹙一瞬后松开,面色又恢复平静,倒也是有几分灵巧可爱!
瞧见温知艺气鼓鼓的脸颊边,不知何时竟蹭上一层灰,他没忍住抬手正欲要替她拂去,垂眸间却见她微微抬头,看向他的眼中带着几分讶然。
竟对她有些冒犯之意了……谢卿宴暗暗将手收回,虚虚握拳挡在嘴边,移开视线清咳一声。
“那群被拐来的女子藏在何处?”温知艺对这小插曲并不当回事,此刻她心中仍旧惦记着那些被拐汉女,无暇顾及谢卿宴的心思。
她环顾四周,此时二人正躲在屏风后,透过四折屏风,外面烛光微动却无人影,也不知谢卿宴究竟把她拉到了什么地方。
“胡人把我蒙着眼捆到这间厢房后,便将我一人留在房中,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便一直在此处等你,要说对楼阁的熟悉程度么……”
谢卿宴顿了顿,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笑着温声继续道:“也许还是温小娘子更了解情况些。”
她此前也未觉得谢卿宴如此“娇弱”啊,今夜这又是怎的了,怎的又演上了?她可一点儿也不相信那人就这么等她等到深夜。
“堂堂刑部侍郎谢大人,扮演柔弱小倌这是扮上瘾了么?”温知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三两句话,竟是被她看穿了心思。谢卿宴收起戏弄的神情,低声闷笑一阵后轻声开口,语调有些意味不明。
“柔弱温和的小倌似乎……更得女子的欢心。”
说到此处!温知艺灵光乍现,她猛地拍了拍谢卿宴的肩头,认真说道:“方才我路过一间厢房,房中女子似乎对你格外有兴致……”
话音未落,谢卿宴眼睛蓦地睁大,他张了张嘴正欲要开口辩解,却见温知艺一脸正色,她郑重道:“为了被拐卖的少女们,谢大人不若委屈一回。”
“我定不会将谢大人屈身当小倌一事说出去。”温知艺语气坚定,似是生怕谢卿宴不悦,她举起右手朝天发誓道。
“你……”
谢卿宴有些气不打一出来,清瘦的脸颊此刻竟微微鼓起,竟是平日里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倒也是罕见。
瞧见谢卿宴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温知艺没忍住一个喷笑,捂着嘴肩膀颤抖着,笑声清脆悦耳,方才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
见状,谢卿宴再如何也该反应过来,眼前少女那番话不过是在逗他玩。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看向她的眸中眼波流转。
他薄唇翕动,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厢房外一阵脚步声,随即木门被打开,一声闷哼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给老子进去!”
来人似是对着什么踢了一脚,声音沉闷,随后一阵倒地的声音响起,女子呜咽声传来,应当是被捂住了口鼻,无法言语。
温知艺扭头与身后人对视一眼,二人皆面色凝重。麻烦找上门来了……也不知单凭她二人能否将那群少女救出去。
“区区汉女,到了沙洲还妄想逃走?”男子语调虽似胡人,却含含糊糊地说着京中官话,应当是常年与京中人士有来往。
拐卖少女的果然是中原人!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竟对自己人下如此狠手……温知艺气急攻心,不知不觉间呼吸重了起来。
如此微小的动静,竟引起男子的注意,他朝着房中厉声开口。
“是谁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