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寂若死灰,原先倒地呜咽的女子此刻更是不敢动弹一分。灯烛跳动,将屏风外的身影拉长,微微摇晃,看不清来人身形。
温知艺蓦地捂住嘴巴,屏气凝神,双眼死死盯着屏风上透出的人影,心中怦怦直跳。二人躲在屏风后,不知眼下情况如何,虽说房中男子必不可能是她与谢卿宴的对手,但若是贸然闯出去,便会打草惊蛇……
出神间,衣袍一角被人从后扯了扯,她回头一看,谢卿宴的脸蓦地凑近,夜色中硬朗的五官被遮住一半,只能堪堪看清高挺的鼻梁,其下薄唇微勾,不知是何意。
你要作何?
温知艺微微张嘴,无声开口询问。屏风后的过道略有些窄小,二人此时几乎是紧贴着,许是为了不让房中人察觉,谢卿宴缓缓弯腰靠近她,呼吸间气息扑在脸上,有些发麻发痒……眼下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睛,收回思绪,微微仰头看着此人。只见谢卿宴黑白分明的眼中略含笑意,垂眸间长睫翕动,他亦是无声回应: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
这可怪不了她,且不说谢卿宴这小倌身份用了不止一回,眼下二人正处于勾栏瓦舍之地,她自然也就认为这人还会继续扮演小倌……温知艺看着眼前人无奈的神情,低着头不敢让他瞧出一丝嘲弄之意。
为了不引起楼中人的警惕,如今他不想扮小倌也得扮了。谢卿宴暗自闭了闭眼,将前胸的布料扯开了些,露出白皙的脖颈,喷张肌肉隐约可见。他清咳一声,迈开脚步,在房中人发话前走出了屏风。
“倌倌见过大人。”谢卿宴掐着嗓子说话,原先温润清朗的少年音此刻却略有些尖细,带着一丝魅惑。
锦绣屏风上,谢卿宴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中微微摆动,只见影子渐渐拉长,缓慢靠近房中另一道黑影,长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闷有力,若是房中人乃会武之人,必定会瞧出端倪……
谢卿宴这一次并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看穿,横竖这男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温知艺侧耳细听,房中另一道脚步声飘浮不定,似是醉酒状。屏风上,身影听闻谢卿宴的声音,蓦地顿步回头,胡人口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倒地女子的轻轻呜咽声。
“中原来的小倌?模样竟如此好看,倒也是罕见。快快过来让老子瞧上一瞧……啊!”
胡人男子吃痛一声,随即面朝下倒地不起,双手被捆在身后,整个人扭成虾状,面部狰狞正要大喊。谢卿宴见状,朝他肩头处踢了一脚,扯下男子衣料塞进其嘴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
“方才不是还很嚣张么?”谢卿宴拍了拍袖摆,将尘土拂去,眉目含笑却带着一丝嘲讽之意,嗓音恢复以往的磁性,“老实点,否则我一并把你押送至都护府。”
话落,温知艺绕过屏风走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倒地不起的胡人,此时正用恶狠狠地瞪着她,眼底发红,呜咽着不知要说什么。在其身旁则是原先被捆进房中的女子,温知艺快步上前替她解开绳索。
“老不死的东西!”女子扯出口中的布团,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胡人身边猛地一踹,尖声道,“若非我偷偷溜出府,未带侍卫又轻信他人言才……否则凭我的身份,你这辈子可没有见到我的资格!”
女子语气猖狂,气势汹汹,丝毫不在乎是否会将楼中其他人引来,只见她身着鹅黄色襦裙,秀发仅用一根同色飘带束起,五官虽有中原女子的清丽,却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温知艺正要开口说什么,女子将视线移到她身上,一改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温温笑着,此刻倒有些像哪家府上的千金,只听她抱拳开口,声音清朗:“多谢二位大侠出手相救!”
听闻此话,温知艺与谢卿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轻松之意,未等她有所回应,女子继续道。
“小女名叫苏忘言,得意而忘言的忘言,”苏忘言叉着腰一脸骄傲地说着,五官略带稚嫩,恰似豆蔻,只见她手指点了点脸颊,思考一阵道,“我阿耶乃沙洲大都护,若你们将我平安送回府,阿耶定重重有赏!”
“啊对了……”苏忘言在房中转悠,自言自语地说着,“楼中还有不少从中原拐来的女子,你们也得把她们救出来!”
苏忘言言辞间尽是命令,语气却娇嫩无比,配上稚嫩的五官,温知艺二人如同在看一位孩童那般,她点了点头出声安抚:“苏小娘子可知其余被拐来的女子现下关在何处?”
“嗯,我倒是知道她们在哪儿,只不过……”苏忘言皱着眉头做出思考状,有些泛白的嘴唇微微嘟起,她绕着温知艺走了一圈,上下扫视一阵,就在温知艺快要感到有些不适时,苏忘言又道,“你这一身夜行衣得换下来,还有妆容……”
“至于这个老贼人,”谢卿宴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缓缓走到被捆着的胡人男子跟前,双手环胸俯视着,姿态异常傲然睥睨,“待我们弄清楚一切,再来解决你!”
*
子时,今夜雾霭沉沉,一望无边,弯月不知何时已藏在黑云后,透不出一丝光亮,整座楼阁仅有廊庑下高悬的灯笼在发出微弱光线,夜风拂过,灯影摇晃。
紧闭的百棂窗上,几道影子拉长,隐约可见头上金钗晃动的阴影,却不曾听闻人声。下一瞬,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条缝隙。
温知艺从门后探出头开,身上夜行衣已换成石榴红纱裙,头戴金钗,妆似娇娘,从头到脚满是异域风情。只见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扭头朝着房中二人招了招手,三人快步沿着廊庑向前走去。
“不久后便是西蕃佛诞日,眼下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已至沙洲境内,”苏忘言悄声对二人说道,“楼中那位今夜特意办了一场宴席,来的便是各国权贵。”
楼中那位?温知艺眼珠转动一瞬,思绪飘飞。苏忘言说的应当是她此前在楼中碰到的那两名女子,就是不知她们究竟是谁,拐卖中原女子又有何目的。且看天色,已至深夜,宴席不会结束了罢?
似是看出温知艺心中所想,身旁的谢卿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沙洲之地较为野蛮,自古以来便盛行‘食人宴’,为避天谴,皆为深夜开宴。”
“食人宴?”温知艺忍不住失声,双手蓦地捂住嘴巴,睁大眼睛看着谢卿宴,后者此时脸上并无一丝玩闹之意,反倒是久违的正色,茶色的眼眸在深夜中格外明亮,瞧见温知艺的反应,他眨了眨眼睛。
“他说得没错,”苏忘言凑过来,脸庞蓦地在温知艺眼前放大,她环顾四周一脸神秘,“我之所以深夜前被绑至房中,只是因为此宴向来都是‘先享受后食用’……一群野蛮人!我定要让阿耶灭了他们。”
不待苏忘言解释清楚,三人已悄声来到楼阁最顶端。
温知艺抬眼看了看紧闭的铜门,其上雕刻着龙神野兽,龙头栩栩如生,眼睛处则是两颗夜明珠,她伸出拳头堪堪比了比,夜明珠做成的眼睛有她拳头这么大,在夜里发着光,似是在看着不请自来的三人。
她左右扭头看了看身边二人,苏忘言此时咬牙切齿地瞪着龙门,摩拳擦掌正要踢开大门,另一侧谢卿宴华服未褪,仍旧是今日初见时的模样,清冷俊雅,这人平日里一向注重自己的打扮……
“那便说好了,我和忘言负责将被拐的女子们带走,谢大人……”温知艺抬眸看了一眼谢卿宴,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谢卿宴双手环胸直立她在身侧,眼神直直的看着铜门上的雕龙,察觉到温知艺欲言又止的眼神,谢卿宴茶色眼珠朝她的方向转动一瞬,又快速收回视线,随即点点头。
铜门朝里打开,不知是不是夜已深,温知艺只觉自己有些眼花,竟隐约看见铜门开启的瞬间,门上的雕龙眼睛闪了闪,倒像是活人一般,监视着贸然闯入的人。
刹那间,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格外华光溢彩,蓦地将三人照亮。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人有些不适,温知艺抬手堪堪遮住眼睛,听闻门内宴席上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断,丝竹歌舞声声入耳。
似是无人注意到铜门外的三人……
出神间,一杯酒盏送到自己面前,持着酒盏的手骨节分明,温知艺顺着视线抬眸,只见谢卿宴站在身侧,眉目含笑,他轻声说道:“你我如今皆‘重操旧业’,手上怎能没有一杯酒盏?”
好一个“重操旧业”!温知艺接过酒盏,心中暗自腹诽道。他说得倒也不错,回想二人初见时,他是小倌,她为乐伶,与现下的情形无甚差别。自从与这人相识后,她便一直扮演不同的角色,如今演技见长,且看她如何套话!
温知艺撩开额前的碎发,手持酒盏款款朝宴席中的红衣女子走去,后者此时被几名小倌包围在其中。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名女子必定是此前在房中说话的人,苏忘言口中的杜娘子!
“你今夜怎会如此上道?”杜娘子似是不惑之年,虽保养得年轻,却略显疲态,只见她伸出一只手指,俯身挑起一名小倌的下巴,朝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惹得小倌面红耳赤,她媚笑着。
小倌垂眸一言不发,她似是失了兴趣,大手一挥将小倌摔在地上,正要开口说什么。见状,温知艺快步上前拿起酒壶替杜娘子斟酒,后者并未在意,只当她不存在,抬头一杯接着一杯饮下去。
恍惚间,杜娘子斜了她一眼,厉声开口,满嘴酒气:“你倒是长得不错……让我想想,该献给谁呢?”
“全凭娘子做主。”温知艺心中怦怦直跳,只好低下头继续假意斟酒,生怕杜娘子看穿她的心思。这个杜娘子已醉酒三分,若是趁着她酒意尚浓之时,说不定可以套些有用的东西,她倒是要看看杜娘子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不知为何,杜娘子忽地将酒盏朝地上一摔,斜了温知艺一眼,猛然间伸出手掐住她的脖颈,面色狠厉狰狞,眼神阴冷。
温知艺吃痛一声,脑海中快速思考着,缩在宽袖内的手摸出竹器,眼见不远处谢卿宴担忧的眼神,他正要出手,她微微摇头示意其莫要轻举妄动,只听杜娘子冷声道。
“竟有如此貌美的汉女,天亮时分便拿你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