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杜若宫总算起了一点风，带来了些许凉意。
去年立秋，也就是太子生辰那一天，因权臣沈相苦苦相逼，要把女儿沈疏送入东宫，太子无法，只得从梧桐丘接回云水族公主玉离笙，准备在合适的时机迎娶公主。
距离玉离笙进宫正好一年，又是太子生辰这一天，朝晖殿设宴，既为太子庆生，又为太子庆功。
持续几个月的沧州大乱，终于平息了。在炽焰金的助力下，如摧枯拉朽，短短几天功夫，便烧得战场一片漆黑，寸土不留。
除了平定了叛乱，更值得庆贺的是，铲除了崔麟这个云水族的奸细。
据说，云水族太子玉离京在中原活动多年，一直妄图挑起两国战事，谣传黑梁族暗中操纵中原平民，以挑起中原内乱。
而太子大义灭亲，一封锦囊妙计，断送了崔麟性命，及时阻止了更大的内乱。
一时间，人人喜形于色。
除了太子，以及小陈妃。
庆功宴上，太子冷冷看着小陈妃，她只管一杯接着一杯饮下，本来怀孕之人，不该如此饮酒。
她身边的皇帝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靠在椅子上。怕是支撑到筵席结束也难。
皇帝似乎想坐要起来，便伸手去够小陈妃，小陈妃厌恶地朝一边让了让。
他收回视线，面前突然多了一杯酒，酒液微红，透着怪异的光芒！
是沈疏。
“殿下今晚风头无两，沈疏亦可为殿下助兴……！”
段书斐一脸漠然。
一个沈疏算什么，这殿里哪一个不是妖魔鬼怪！大殿里完全是群魔乱舞！
眼看着炽焰金唾手可得，段氏皇帝功业不朽！千秋万代！只怕那锦绣楼上的盛世灯要一直亮下去了！
段书斐猛然撞开沈疏的手臂，鲜红的酒液洒在桌面上，沈疏也被他推到在地。
一时间，静了下去。
段书斐大步离去，段正永有所察觉，挥了挥手，便有人站在太子的面前。
“殿下，筵席尚未结束，您这般招呼也不打一声便离席，未免辜负了万岁爷对您的一番心意。”
“一番心意？呵呵呵。”
“您这是什么意思？”
“置万民于火上炙烤，视子嗣为俎上鱼肉，这便是对我的一番心意？”
“太子慎言！沧州作乱的叛贼如何能当成普通百姓？”
“百姓为何叛乱？黑梁族这几年频频搅局，又是受何人指使？当真以为炽焰金已经唾手可得？以为有了炽焰金，便可以为所欲为？”
冷汗，从大臣们的额上沁出。
太子的身后一阵响动，段书斐终于回头正视他的父亲。
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小陈妃身上，右手颤抖地指着他：“逆子！逆子！”
尚有群臣在劝：“陛下您顾惜龙体……太子也是在气头上……”
段书斐旁若无人地走出大殿，深深地呼吸，刚才在庆功宴上，他觉得无比窒息，只想抽刀杀人！
眼看着战乱又起！那些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弹冠相庆，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真是蠢到叫人恶心！
恶心之余，又是深深的无力。
还有阿狸，她该怎么跟她交代？怎么跟云水族人交代？
杜若宫二楼，清婉在他第一声命令之下竟迟疑了一瞬，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劝说什么。
“我说，滚出去。”
清婉忍着泪退下了。
段书斐走上前，轻轻解开崔狸绑在身后的带子。
崔狸立刻给了他一巴掌，因为绑得太久失了力气，打得偏了，便又是一记。
太子被打得偏过头去，又转过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是我不好，但是阿狸，你莫在逃了。”
“你杀了我哥哥。”
“不是我，我会给你报仇。”
“是你做的，我杀了你。”
“阿狸，不是我。”
“我杀了你，杀了你。”
“阿狸，我知道你很痛，你哭一哭。”
“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你们都不放过！”
“我知道……我知道。”
“你们杀了我的父母。”
“对不起。”
“我的姨娘，我的哥哥……都是你们，都是你杀的。”
“阿狸，不是我，是我做的我会认。”
“信是你写的，你下的命令。”
“我的信是叫隋羽指认几个细作……要你哥不要相信谣言，动用炽焰金。”
“我不信你……我再也不信你了！你利用沈疏，利用我！你还有谁不会利用！”
崔狸虽然没有泪，可是嗓音全哑，声声泣血！
段书斐心脏一阵阵紧缩，疼得无以复加。
“你永远，永远，永远也得不到炽焰金……”
“阿狸！”段书斐受伤至极，“我从来就不想要那些！我要的，是你！”
“我就是炽焰金，我明白！如今你们段氏的人看我，与看炽焰金有什么区别？我哥哥死了，剩下我一个很好拿捏是不是，只要你我成了夫妻，炽焰金迟早是你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不能如愿了；我一定要亲手为我哥哥复仇，亲手杀了你。”
段书斐哀求道：“阿狸，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给你查明真相！”
“别再惺惺作态了，你走，你走啊！我不想再看见你！”
段书斐哑声道：“你始终不肯信我？好！你随我来！”
段书斐一把拉起崔狸，却没想到崔狸被绑在床上太久，猛一站起来，脚步发软，身子直接往下瘫去。
段书斐立刻揽住她的腰，把人横抱起来：“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崔狸也不挣扎，由她抱着，从杜若宫走出去，放进马车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段书斐率先下车，又伸手将崔狸扶下来，直奔那阴暗潮湿的所在。
热如蒸笼的牢房里，崔麟隐约见到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挂在那儿。
铁链穿过了那人的琵琶骨，吊着他的身形；不然，那人早就成了一滩烂泥。
段书斐让崔狸坐在牢房外的椅子上，自己走了进去。
“你不是说要见公主吗？现在我把她带过来了，你跟她说实话，为何要杀崔麟？”
隋羽的身躯一动不动。
段书斐上前，用力抬起隋羽的头。
要是往日，崔狸绝对不忍心看着别人忍受这般酷刑，可这人是杀死哥哥的凶手，她很想知道为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对着崔狸，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她眼神无波，静静地等待答案。
“说话！为何不说话？”
“锦……锦绣楼……见到公主……是我毕生之幸，公主……早日……早日……”
话未说完，段书斐手上一沉，人已经死了。
“别装死！把真相跟公主说清楚！”
哪里还有什么回应。
段书斐的确用了刑，可是还不至死。
他使劲摇着人，双目变赤：“快回答我！装什么死？为什么要杀死崔麟，你说话！”
崔狸冷笑一声：“殿下不必再忙了，也不必再杀人了，我相信你就是！”
“阿狸，你在说什么？这个人不是我杀的，这显然是有人栽赃！等我查明……”
“殿下喜欢，就慢慢查吧。”
阿狸哀莫大于心死，转身离去。”
段书斐一个跨步追上去，扣住崔狸的手腕：“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杨将军制服他的时候，从他的衣袋中搜出殿下的信，乃是殿下的亲笔。”
“就没有可能是别人冒充我的字迹？”
“那我问起的时候，殿下为何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怕生枝节！”
“好一个怕生枝节……东宫的防卫何等严密，又是什么人会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杀了这么重要的证人！”
“说来说去，只要你认定了，便不会再给我调查的时间是吗？”
崔狸极其冷漠地看着太子：“我已经相信你一次，你有替我查明我姨娘死的真相吗？”
“我……”
“殿下根本不需要查，我跟沈姑娘都是殿下手中的一颗棋子，沈姑娘用完，便丢在一边，我呢，在殿下找到炽焰金之前，我大概还有几年好活……是不是！”
段书斐恨得牙痒：“怎么可以相提并论！我爱你，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崔狸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心脏，那窝在心头的始终流淌不出的眼泪霎时奔涌而出：“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进宫，姨娘不会死，哥哥也不会死！也不会在死后任人污蔑，说他是奸细！”
“玉离笙！你忘了你是公主了！你是有使命的人，好，就算你畏首畏尾，你哥哥跟你姨娘也不会同你一般苟且偷安……”
“所以，我姨娘跟我哥哥该死是吗？”
段书斐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只觉得自己在泥淖中挣扎，却越陷越深。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中从来没有复国的人念头……还是你把复国想得太容易了！”
“我们不想被人利用，死得不明不白！”
“没有！我说了没有！我没有利用你！”
崔狸一抹眼泪，终于用很淡漠的声音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爱怎样便怎样吧。”
崔狸朝外走去，身子摇摇欲坠，段书斐见状，段书斐见状，上前去扶，崔狸本能地伸手去推他。
“别闹了！你这样子怎么回去！”
“你放开我！”
“我不管你现在怎样想，总之，你给我在杜若宫好好呆着，迟早有一天，我会将真相呈现在你面前。”
“二哥。”
段书斐一惊，从来处的人黑暗中浮现一个影子，正是段季旻。
“你为何会来这里？”
“我向父皇请了旨，去杜若宫告诉阿狸，杜若宫里的人说，你把人带走了，我一通好找，才找到这里。”
段书斐冷冷道：“这是我的东宫。”
“抱歉二哥，我奉旨来迎我的王妃。”
段季旻从怀中掏出圣旨，打开，给段书斐看。
段书斐冷冷看着，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段季旻，当初，我就该一顿鞭子打死你才是，省得你今日跳梁小丑般来回蹦跳，惹我厌憎！”
他竟是不理会那圣旨，带着阿狸自顾走开。
段季旻拿着圣旨的手停在空中，也不收回去。
“阿狸……你迟早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