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中秋天气,江边风大,崔狸又走得匆忙,衣衫单薄,懂得瑟瑟发抖。
好在并没有叫她等多久,一会儿便有一艘木船靠近,是来接她的人。
那人停好了船,将灯笼挂在桅杆上,对崔狸道:“崔姑娘上船吧,小心脚下。”
崔狸刚要迈出去,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渡江,便南北分隔,永无再见之期。
那船工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崔狸心知自己再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一年多的岁月,得到又失去,恍如隔梦,一身是伤。
她本来是打算回梧桐丘看一眼的,又怕撞上太子,便连生长于斯的地方都不敢回去看一眼。
崔狸倒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又何必牵肠挂肚。
她便迈不上船。
船舱里里一盏灯笼温暖明亮。
那人坐在灯下,身影熟悉。
崔狸不禁泪目,那晚太子与沈疏在枫山行宫,五皇子乘夜赶来,她也差点认错了人。
段季旻道:“阿狸,外面风大,快进来躲着。”
崔狸一坐下来,段季旻便递上一杯温过的酒:“喝下去,驱驱寒气。”
崔狸不接:“你怎么知道我要渡江?”
“你走了之后,我二哥跑到永安宫里一顿好找,认死了是我把你藏起来了;我既然担了这罪名,索性坐实了,跟你一起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难道你不是想回家乡?你放心,就算去了云水,我也隐姓埋名,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公主若愿意见我,我自然高兴;若不愿意,我远远地瞧着公主,也甘之如饴。”
段季旻的身边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孤身一人。
一如既往,没有侍从。
“你不是有圣旨吗?就算把我强行带回去,与你成亲,不也名正言顺。”
“阿狸不喜欢我,我这么做不是南辕北辙吗?”
崔狸心道:我信你才有鬼。
一时无话,只有桨声灯影。
过了一会儿,段季旻又道:“走之前,你不想回梧桐丘看看?”
“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的人看到太子刚从梧桐丘回去,想必不会再回头重找一次吧。若你想回去祭奠你姨娘,便叫船家掉转船头,我们速去速回。”
崔狸稍作犹豫,便道:“好。”
借着夜色的掩护,崔狸跟段季旻又回到故地。
这个时候已经快三更,整个村子黑漆一片。
段季旻提着灯笼,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到甘大娘的土屋前。
崔狸踮起脚尖,在门檐上摸索一会儿,拿下钥匙,打开了门。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屋子这么久没人住,却没什么霉味和灰尘。
难不成,有人来打扫过?”
她推开甘大娘的房门,段季旻跟了上来。
借着他手上的灯笼,崔狸看见屋子里陈设如旧,她不知道甘姨娘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但床上被子叠得整齐,桌椅的摆放也是按照她生前的习惯摆放的。
崔狸忍住泪,一一抚摸过去——指尖没有灰尘。
“殿下……你走吧。”
段季旻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同意我跟你一起去云水族了。”
“他还在这呢,你现在不走,一会儿你那个二哥定不会轻饶你。”
段季旻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这么说,那边崔狸的房间便亮起了灯,段季旻回头一看,段书斐正阴沉地看着他。
段季旻苦笑:“二哥,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段书斐一身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理会段书斐,径直走到崔狸面前:“你倒是警觉,跟我回宫!”
“我有别的选择吗?”
“你既然知道,何必费这些心思。”
“我姨娘的屋子是你打扫的?”
段书斐不想回答。
“也不知道你们把我姨娘的尸身弄到哪去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殿下能指点一二,让我好好安葬她——殿下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你以为我毁尸灭迹?”
“求太子殿下发发慈悲。”
这时候,一直呆在后院的陆太峰走进屋子,有些急切:“崔姑娘,那封信……”
段书斐打断他:“别说了,她现在不会相信任何话。”
“那也要把事实跟她说呀!说不说在我们,信不信在她。”
陆太峰边将书信调包一事细细说了一遍。
果然,崔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隋羽第一时间便拿出那封假冒的书信,是以当时没有人怀疑他身上正藏着真正由太子殿下所书写的那一封,他有的是时机毁掉太子的书信。
现在,就连他自己也莫名就死了,所以,就算陆太峰想到书信如何调换又有什么用?一样是死无对证。
但是,崔麟突然动用炽焰金,是因为听到叛乱的背后乃是黑梁族人指使。
太子正要去信告诉他这一点,叫他务必谨慎,不要轻信谣言,谁知却被人钻了空子。
这么说……关键其实在于是谁传出这谣言的。
陆太峰虽是对着崔狸说,目光却一直留意着段季旻。
毕竟,兄弟相争,只要太子失去公主,失去云水族人的支持,那获利的就只有他了。
但是段季旻的脸上似乎也有些困惑,似乎书信调包一事,完全与他无关。
他毕竟是主子,陆太峰不敢试探得太厉害。
段书斐道:“你信不信我,都要回宫。来人,把她请到马车上去。”
“二哥,你就真的半点儿不考虑阿狸的心情?她不愿意,你看不出来吗?”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夫妻?我没听错吧,父皇已经把崔狸许配给我了!我们才是夫妻!”
“你这圣旨怎么来的,当我不知情?他现在什么状况,你比我清楚,那种昏聩糊涂之下的旨意也能做的数?有经过门下省?我与玉离笙的亲事是两国之事,难不成五弟靠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去牵制皇上,便可以视两国联姻为儿戏?”
段季旻冷笑不止。
段书斐对崔狸伸出右手:“跟我回去。”
段季旻毫不示弱:“阿狸。”
崔狸道:“殿下太抬举我了,我不知道炽焰金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都要跟我回宫。”
“阿狸你的家在大海边,无需跟任何人回去。”
“她是公主,她有她的使命。”
“她可以自己选择,轮不到你在这挂羊头卖狗肉。”
“段季旻!”
段季旻不依不饶:“你为何不问问她,嫁给仇人,与她朝夕相对是什么滋味?”
“我说了我不是!”
“崔麟是为了你才去的沧州,杨宽也是你的人,现在你们拿一个没名没姓,死得不明不白之人顶锅,当真是打的好如意算盘。”
“你闭嘴!”
崔狸突然发作,段季旻便适时地停止。
“你刚刚说你我的亲事,是两国之事是不是?”
段书斐点了点头。
“云水族早已不复存在,我父母也死了,我哥哥也死了,玉氏只剩下我,我在你们眼里,还算是一国的公主吗?”
“你当然是。”
“那我也可以决定取消这亲事吧。”
段书斐痛道:“阿狸!”
“我现在要取消我们两国的联姻,云水族本与段氏又仇,皇后寄希望于你恢复故国,本来就十分好笑;更何况,你还不是皇后亲生的,你与我们云水族毫无关系,何必纠缠着一点不放呢?你就让我回我自己的家乡看上一眼又如何?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我自己的家乡呢!”
陆太峰脸色都变了,虽然今晚这里除了五皇子意外,全是太子的人,但她竟然将这秘密就这么当众宣之于口,他还是觉得不妥,大大地不妥。
段书斐却似乎并不介意,道:“没有我,你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太子未免太自大了!我是没本事像你那样翻云覆雨,难道我连回家也不配吗?”
想不到段书斐竟然回道:“是的,你不配。”
“殿下……”陆太峰怕局面闹得太僵,不禁出言劝阻。
“除了逃避,你还会什么?我把你当公主,你自己有一刻把自己当成公主吗?不能为云水族人恢复家园,你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你的族人?你不是一直认我为仇人。咬定我杀死你姨娘,你哥哥吗?有仇不报就想一走了之?”
陆太峰头都大了,这不是越说越糟吗?
“殿下……!”
段书斐不理会他,猛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包扎的伤口,白布上渗出许多血来:“我都不怕,你躲什么?以后我与你出双入对,朝夕相伴,你怕没有机会报仇?”
“殿下……你真的无需如此。”
段书斐恨铁不成钢,冷声吩咐:“陆太峰,请太子妃上车,如果她不肯,便敲晕了绑上去!”
段季旻正要上前拦在崔狸的面前,陆太峰拔出长剑将崔狸隔在身后:“殿下,得罪了。”
段书斐道:“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是要我把你敲晕了抱上去,还是你自己上去!”
崔狸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奈何抗拒的欲望太过强烈,便索性闭眼,一言不发。
然后,她后颈传来一阵钝痛,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太子竟然真的敲晕了崔狸!
他单手抱住崔狸,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回宫!”
“二哥,你关不住她的。”
段书斐却不正面回答:“等找出证据,我一定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二哥真是抬举我了,不过这一次,我要叫二哥失望了。”
“五弟谦虚了,要论那些阴湿手段,为兄大不如你。”
“哥哥才是谦虚了。”
“殿下,把崔姑娘放车上吧。你伤口还在流血呢!”
陆太峰及时劝止,段书斐便将崔狸横抱起来,登上马车。
马车走了很远之后,还能见到甘大娘家里一个红点,那是段季旻手上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