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兵荒马乱。
气象部门早早发布了寒潮预警,他对纪云桥千小心万小心地照顾着,很少让他出门,结果还是感冒了。
感冒诱发哮喘,病情来势汹汹,在家用药缓解不了,只好送到医院住院。
护士推开门进来,林清霄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他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她小声说,“麻烦小点声,他睡着了。”
养正医院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好,她微微颔首,放轻了动作。见她熟练地换药,动作间没吵醒熟睡的纪云桥。
林清霄松了一口气,昨天整晚纪云桥时不时的咳嗽,到了凌晨才睡下。
手上的留置针附近皮肤泛着青,整个人沉在被子里,瘦小得仿佛根本看不见被子起伏的弧度。
林清霄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
护士走后,他掖了掖被角,不留一丝缝隙,随后俯下身体,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纪云桥的额头,用气声说道:“安安,快好起来吧,别让哥哥担心了。”
因为纪云桥的嗓子,最近不能吃太坚硬的东西,所以林清霄给他削苹果,榨成汁,再给他喝。
“安安,看。”林清霄把一长串、没削断的苹果皮拎起来。
纪云桥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说:“哥哥,我可以试试么?”
“不可以。”他冷酷的拒绝,把削好的苹果扔进榨汁机里。
“啊?为什么?”纪云桥的眉毛都垂下来,可怜兮兮地问。
“太危险了,会割到你的手,特别疼!”林清霄呲牙咧嘴地吓唬他:“还会流血。”
纪云桥被他的话吓到了,随后皱起小脸,担心地说:“那安安不吃苹果了,哥哥会流血的。”
林清霄被他的话暖到,感慨自己给自己养了个小棉袄,多贴心!
“哥哥是大人,所以没关系。”
纪云桥继续问:“大人就不会流血么?”
“……呃”
好像小孩到了一个年龄段,问题就会特别多。因为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们会有千奇百怪、没有逻辑的问题,每一个都让人难以回答。
他还没斟酌好语言,病房里放着当摆设的电视机,那里传出的播报抓住了林清霄的耳朵。
“……据传,林氏集团长子林文峰与其夫人秦苑的15年婚姻走到尽头,豪门婚姻里的巨额财产会如何分割……”
离婚?
林清霄脑子嗡的一声。
是真的么?
上一次见到父母的时候还是爷爷的寿宴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压抑,或许更早以前就有了端倪。
他只是没想到,看起来比用感情来维系的婚姻更可靠的利益联姻,原来也会猝不及防的分崩离析。
而他,作为儿子,是通过电视新闻知道的。
从生下来开始,从没得到过父母的爱,后来十多年里他渐渐学会了不再期待,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强迫自己变得无欲无求,可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被当作垃圾一样抛下的感受。
是平平无奇、不需要重视、毫无关系的——包袱。
“哥哥!”
旁边传来惊呼声,这让林清霄短暂地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到纪云桥惊恐的小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自己被刀割破的手掌,正汩汩流着鲜红的血。
他猛然清醒过来,抽出一沓纸,按在出血的地方,把手藏到纪云桥看不到的身后。
纪云桥被吓哭了,双手揉着眼睛,嘴里喃喃道:“哥哥骗人,哥哥骗人!”
明明大人也会流血。
林清霄心疼地把他搂过来,轻声哄到:“对不起,对不起,吓到安安了,哥哥不好。”
可能是因为担心林清霄,纪云桥很快平静下来,红红的眼睛带着单纯与赤诚看向他,可怜地问:“哥哥疼不疼?”
他揉揉纪云桥的头发,把手递到他面前,笑着说:“安安给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纪云桥很听话,抱着他的手吹了好长时间。
他看着纪云桥认真地张开嘴,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无比慎重地把气吹到他手掌上。
然后包裹着手掌的纸巾边缘就会飞起来,像下了场雪。
雪最干净,能覆盖世间一切污糟。
所有不甘的,不愿的,妄想的,痴恋的,在一场大雪过后,都沉寂在广袤天地间。
林清霄估计纪云桥撅起的嘴都吹酸了,收回手,安慰他说:“谢谢安安,哥哥不疼了。”
纪云桥抱住他手臂,依靠在他身上,脸蹭着他的肩膀,发誓说:“我再也不吃苹果了。”
林清霄:“……”
.
深冬里的天好似盖了一层灰布,映着人间一切都灰蒙蒙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一场大雪。
在听到新闻的后两天,他的父母和他坦白,说两人已经准备和平分开。
林清霄沉默着接受了。
像他们这种家庭,离婚后的财产分割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这两天,他父母双方的律师经常过来找他,让他签署各种财产继承协议。
在腊月三十那天,律师把最后一份协议递到他面前,手指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他拿过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律师收起文件,对他说,他的父母会于近日办理离婚手续。
在律师走后,他在医院会客厅里,呆呆地坐着,大脑放空,其实什么都没想。
窗外传来接连不断的烟花声,细听去,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间,夹杂着小孩子的欢呼。
他在恍惚中意识到——今天是除夕。
荒唐。
他噗嗤一声笑了,今天竟然是除夕,在这么一个日子里……
他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家,变成孤身一人。
绚烂的烟花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一朵接着一朵炸成花。林清霄机械地迈着步子,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推开病房门,纪云桥坐在病床上,半长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肩膀上手里捧着本书,是法语原版的《小王子》。
这本书被纪云桥格外偏爱,连带着更喜欢学习法语,不像他的拉丁语老师,总是一脸愁容。
“安安,要睡了么?”他强打起精神问。
纪云桥看着他,点点头。
林清霄走过去,拿过他手上的书放到床头柜上,扶着他躺下,盖好被子,又在他额头上吻了一记,“晚安,好梦。”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那一刻,纪云桥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说:“要哥哥陪我睡。”
纪云桥往旁边蹭了蹭,给他留出床边一大块地方。林清霄游移不定,其实他今天情绪很不好,很怕影响到纪云桥。
纪云桥看他不动,拍拍床边的位置,小声哀求呼唤:“哥哥……”
林清霄无奈地摇摇头,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纪云桥靠过来,面对着他,伸手摸他的眼睛和唇角,温暖的指尖划过,丝丝热意仿佛能融化寒冰。
他握住纪云桥的手,塞进被子里,笑着说:“干嘛呢?不是要睡觉?”
纪云桥看了他一会儿,出声道:“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林清霄一怔,他意外纪云桥能如此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随后心里仿佛有股暖流划过,忍不住问:“安安会一直陪在哥哥身边么?”
听到他的话,纪云桥想了一会儿,坚定地点点头。
“那和我拉勾,你知道拉勾后就不能反悔了。”
纪云桥伸出小拇指,勾住了林清霄的。
窗外天空上又炸起大朵的烟花,无比璀璨。除夕夜的倒计时响起,不远处的时代广场上人群摩肩接踵,齐声喊:“3——2——”
“1!”
雪在那一刻落下来。
林清霄听到人群兴奋的呼喊。
还看见纪云桥清澈的眼神,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透过吵闹的声响清晰地传到林清霄耳朵里,他无比真诚地告白说:“在哥哥所有开心或者难过的时刻,我都会一直陪着哥哥。”
雪最干净。
[你要分清什么是最重要的。]
父亲的话说得没错。
那一刻,他有了搁不下也舍不掉的东西,是毕生的牵挂,在雪落下的那一刻。
.
初二下学期开学当天,以宿舍楼为单位进行签到。
看着完全不在状态的林清霄单独走在前面,秦子翁、郑卓诚和崔衡面面相觑,都听说了他父母离婚的消息。
想出声安慰,可不知怎么开口。
郑卓诚和崔衡朝着秦子翁使眼色,意思是你是亲戚你先上。
秦子翁指着自己的鼻子,无声地张大嘴:我?
郑卓诚和崔衡一起点点头。
秦子翁心一横,刚要迎难而上,就见林清霄面前蹿出一位女生。
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栏,照在女生明艳的面庞上。
林清霄像没看见一样,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女生喊道:“林清霄,等一下。”
林清霄转头:“有事么?”
女生笑了笑说:“上学期,在小剧场我犯了哮喘,是你带的药帮了我,我是来感谢你的。”
林清霄想起来了,他只是习惯性地带着纪云桥的气雾剂以备不时之需,本来根本没想给她用,万一不管用就会涉及到纠纷,很麻烦。
可她看起来快要窒息了。
就当积德,为了安安,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林清霄淡淡开口:“你恢复的很好。”
明明发病的时候看起来比安安更严重,却能在两个月后恢复到正常生活,或许等安安到了这个年纪,抵抗力也会强一点吧。
正常上学,生活,旅行,不用被困在医院里。
“我也觉得很神奇。”女生笑了笑,从脖颈里拎出一块白玉石平安扣,分享道:“这是我妈妈给我求的,好像真的有用,有时候寄托一下玄学也不错呢。”
在校园外任何一个地方碰到这种情况,林清霄一定会认为这是诈骗,但……
“方便告诉我在哪里么?”
之后,他翘课五天,从西部某个高山上的寺庙求回一枚翡翠平安扣,据主持说是受香火供奉二十年,保平安最好不过。
不过有灵性的东西讲究缘分,不是想要就能请走的。
主持说,需要诵经祈福三天三夜,若九百烛火不熄,则可得偿所愿。
所以林清霄在寺庙里不眠不休诵经三天三夜。
外面风雪不歇,他一人跪于蒲团之上,只为求一人平安。
仪式完成的那一刻,僵硬疼痛的膝盖差点让林清霄站不起来,住持微笑着扶他:“小施主定能得偿所愿。
林清霄回到港城,把平安扣放在病床的枕头下面。
或许是应验了,从那天之后,纪云桥的病情逐渐好转。
就像人不能预测未知的命运,彼时处在时间漩涡中的他们,没想到更大的磨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