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黎烬的叹声将她的思绪硬生生拽回,“听说是位落难美人,被卖到百花楼,好不容易逃到此处讨一处生计,这不,命运不幸,看来是要被抓回去了……”
楼晚桥面无表情撤回视线,低头倒了一杯酒,抬手一饮而尽。
“子照,别光饮酒啊,同本王说说话可好?”黎烬笑吟吟地凑上来,“你说,倘若……”
“殿下,”楼晚桥打断他的话,站起身疏离道,“下官还有要事在身……”
砰!
楼下一阵响动,两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只见一名汉子破门而入,就要伸手去拖拽那位小娘子,嘴里满是污言秽语:“你都被老子买下来了,自然是老子的人,敢逃?看老子不打断你的……哎哟!”
他话音未落,吃痛喊了一声,伸手抱住自己的头:“谁?!谁敢偷袭老子?”
不远处的地面掉落四分五裂的茶杯,显然是刚刚楼晚桥手中捏的那一块。
楼晚桥正要开口,身旁的黎烬却抢先一步倚在窗边,眯着眼睛往下看:“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好大的派头啊。若是本王没看错,你应当是……孙大人的儿子吧?”
那大汉抬头看见黎烬,神情瞬间收敛,磕磕绊绊开口:“云……云王殿下!”
周围几人大惊,纷纷行礼跪拜。
“不必多礼。本王今日来品茶饮酒,未曾想见到了这样的一幕。原来孙大人的家风便是这般么?”黎烬的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但莫名带了些压迫感。
“是小人失礼了!”男子满头大汗,“定会与……这位姑娘赔罪。”
“都是良家女子,莫要辱了人家名声。”他又恢复成了笑眯眯的样子,“倘若被大理寺那位知晓,怕是孙大人来了也不能善了。”
“……小人谨记殿下教诲。”
黎烬关上窗,没骨头似的倒回软座上,转过头看她。楼晚桥站在他身后,方才一直未曾露面,故而也没有被人看见。
她这些年向来谨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觉察。若非如此,早就成为皇城底下的白骨了。
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想来被有心人知道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设想过许多今天早上的可能性,没想到竟然会是平日里看似最为闲散的云王爷将她约出来,话里话外似乎有意亲近。
如今的朝堂并不安稳,几股势力都在暗处涌动,不过皇权还算稳固。当今帝王二十有三,正是年轻之际,也是历经了腥风血雨登上皇位。
他对上了楼晚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子照怎么这般看着本王?”
楼晚桥低声道:“殿下好善的心肠。”
“哎,和子照比起还差了点。”黎烬摆了摆袖子,“你方才出手,不也是为了帮她么,本王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只是子照看上去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好亲近啊……”
“殿下,门外有位女子,说来谢恩。”
“哦?”黎烬挑起眉头,“让她进来吧。”
那位姑娘被人引入室内,施施然拜了个大礼:“小女子谢过王爷相救。”
“嘿,不必多礼。倘若要谢,便谢这位公子吧。”黎烬扇子尾端点了点楼晚桥的方向,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位小公子先出的手,本王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她稍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藏青色的常服,衣服被扎进腰封内显出精瘦的上身。墨发高高束起,眉目冷淡,脸颊轮廓分明。明明没有一旁的云王高大,却莫名有着很强大的压迫感。
在她看过来时,楼晚桥也在回以注视。
若说方才隔着距离看只是有些相似,如今近看相似程度竟达到了五分。
相对无言,看着面前与阿姐神似的脸,她难免有些出神。
楼晚桥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姑娘垂着眼眸温声回答:“奴家容嫣,家住渟阳,在逃难中与家人分离,本想讨个生计,未曾想被骗到楼内,又被恶霸缠上,难以脱身……今日多亏恩公相救。”
“朗朗青天,他公然挑衅律法,自是要受到惩罚。”楼晚桥不觉放缓了语气,“你也不必回楼里去了,今后他若纠缠,到大理寺报官就好。”
“奴家明白……”
黎烬托腮瞧着他们二人,满脸兴味,但没有出声。
“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楼晚桥无意多留,对着黎烬拱了拱袖便往外走。
正在这时,一道寒芒闪过。
“恩公!”
随着容嫣的尖叫声,楼晚桥睁大了双眼。
她的胸口横插一箭,就挡在她的身前,缓缓倒下。
楼晚桥一手将她稳稳接住,手中的绣春刀已经抽出,刺向来者。
一击毙命。
抽出长刀时鲜血溅了满脸,眼前都染上一片血色。
楼晚桥环顾四周,眉头紧蹙。
不对劲的感觉太强烈了。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容嫣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张了张嘴好似有话要说,最终顺着身前无力垂下。
楼晚桥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黎烬。
向来风流闲散的云王爷手中一把折扇掩住半边面容,露出一双狐狸眼,看不透其中的喜怒。
在她开口之前,黎烬微微睁大眼睛,视线越过她看向地上的人,用折扇指指点点,语调惊愕一下拔高:“啊……这不是宋大人么!”
楼晚桥一愣,跟着转过头看向先前被她一击毙命的刺客。云王身侧的暗卫走上来,撕下了他脸上的伪装面皮。
刑部的宋大人。
“据说宋大人近日在秘密行动捉拿反贼,而这房间里,楼大人与本王都不会是反贼,那么只有……”
他暧昧笑笑:“楼大人,你与这位姑娘关系匪浅呐。”
楼晚桥闻言,毫不迟疑出手,袖中飞镖刺入黎烬身前护卫的胸膛,而后转头跳下楼梯。
她跑得极快,将一切都甩到脑后,风声从耳边刮过,身影如同一只飞燕掠过街角。
不知跑了多久,楼晚桥停下脚步,喘着气回过头。
追兵都甩掉了,也没人跟上来。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真是应验了昨夜端王那几句话啊……
当今的陛下费心做了个局,请君入瓮,要她葬身其间。
……
“所以……你这是来投奔我了?”身穿青色锦袍的小公子眉头一皱顿觉此事不简单,“为什么这么笃定陛下要杀你?这些时日你虽算不上安分守己,却也没有到能让陛下动手的地步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楼晚桥耸了耸肩,“投奔谈不上,就是拜托你让人给我爹娘捎段话,让他们近日多加小心。”
在数年前她就知晓,她要走的这条路必然染着鲜血。但楼家对她有大恩,她不可让其成为第二个被灭门的柳家。
楼晚桥与楼大人密谈一夜做出决定,第二日便传出父子不和的消息,未过多久便与自己的“儿子”分家。次年,楼晚桥入朝为官,楼大人告老还乡,带着妻子回到故土。
一来,朝堂上看不见的硝烟弥漫,作为两朝元老又目睹过惨案,楼大人如今只希望与家人一起平安度过晚年。二来,及时从朝堂上脱身远离,往后楼晚桥做了什么事惹得皇上不悦他们也好及时脱身。
如此先见之明,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了。这时候她让人传信回去,倘若皇帝真有意去捉拿,恐怕到时早已人去楼空了。
甩开追兵之后,楼晚桥绕过众人的视线,趁着夜色来到江岁槐的府中。他是当今平成侯府的世子,也是她结交的值得信赖的朋友。将这种事托付给他,楼晚桥是放心的。
江岁槐点点头:“知道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如何知晓是陛下做的局?”
楼晚桥站在原地,思绪却回到几个时辰之前。
云王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虽然平时看着是个闲散王爷,但能在夺嫡活下来的必然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黎潋寒上位时,对其他几位敌手赶尽杀绝,所剩皇子更是寥寥无几,只余下四位,其中一位早年被送到邻国当质子,另一位皇子的母妃曾今得罪过皇后,他小时候便被送进道观中祈福,至今未归。最是顺遂的便是黎烬,成日赏花逗鸟吃茶饮酒好不快活,面上对权势毫无兴趣,只沉醉于歌舞美人。而最后一位……便是她昨日擒拿的端王黎烈了。他母家势力不俗,外祖是镇国将军,故而有能力保全自身。
倘若连这点分析能力都没有,那楼晚桥怕是白在大理寺做官这么久,早就死在进入朝堂的路上了。
黎潋寒与黎烬兄弟二人当属同一阵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黎潋寒稳坐皇位,坐拥实权,以雷霆手段镇压不服之人,而黎烬则是表面无心朝政,实则以此为掩盖,暗中做局或是行拉拢、调查之事。
如此一来,江山在手,后顾无忧。
黎烬约她出来,借着饮酒作乐的幌子,实则是给她设了个逃不出的死局。
想来容嫣也是一开始就布下的棋子,以这样的方式与她绑定,从而让自己逃不开“与细作勾结”这一点。而后让刑部的人来追查,再借她之手杀死宋大人,而云王黎烬就是最好的目击证人。
这样一来,大理寺少卿楼晚桥勾结细作杀死刑部宋大人的罪名就被坐实了,有了云王的佐证,谁也无法帮她逃脱。
楼晚桥清楚记得,宋大人早年是支持立大皇子的,但后来三皇子黎潋寒上位,出于种种原因,仍是留下了一批人。
或是因为根基太深,或是因为势力太杂,总之黎潋寒并没有铲除所有其他皇子的党派,而随着皇子薨,这些势力也分崩离析,生怕引火烧身。
没有想到黎潋寒用的是这般招数。
既不自己动手,也没有让人怀疑到他头上,而是做了个死局,让楼晚桥亲手铲除此人。
作为杀伐果断的大理寺少卿,楼晚桥向来果断敏锐,更是张扬桀骜的性子。倘若有人行凶,必然以刀来迎。
好一个一箭双雕。
“伯父伯母那里交给我就好了,只是你自己当如何呢?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江岁槐的神色带着担忧。
楼晚桥看了一眼窗前的寒梅,语调轻松:“或许是因为做了一些事,或许是这些年让他心生忌惮,再或许是他早就想以我来铲除那位宋大人了……原因目前我不得而知,但总归皇帝起了杀心已容不下我,既如此,我也不好让陛下心烦呀……”
江岁槐听得一愣一愣,反应有些迟钝地接话:“所以…你的意思是?”
楼晚桥看着他,唇角微微勾起露出经典的阴暗笑容,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江岁槐:?!
“噗!”楼晚桥忍俊不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开个玩笑,别紧张……”
“兄弟,你这玩笑开得太真了。”江岁槐睨她一眼,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你给我点银子就行。除此之外,照顾好自己。”她笑容肆意,“君要臣死,臣夜奔消失。”
江岁槐爽快应下:“没问题,身外俗物拿走便是。”
“世子大气啊!”
“那个什么……晚桥兄,”江岁槐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平安归来。”
楼晚桥笑得爽朗:“放心吧,你晚桥哥哥无所不能,死不了的。”
寅时,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屋中,一条暗道通往地下密室。
楼晚桥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刑架,低声骂了句脏话。
有内奸。
昨日捉了端王关押在此处,没想到今日来就不见踪影,看来她身旁出了内奸,一时大意了。
至于内奸是谁派来的,暂且也无从知晓。如今只有先保全自身,往后再着手调查。
楼晚桥不再逗留,转身就走。
可当她刚一出门,面色就沉了下来。
不远处的黎烈浑身是血,□□,但嘴角挂着笑,眼里满是恶意。
“真巧啊,楼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你可是让本王很痛呢。”
他周围影卫现身,楼晚桥神色一暗,拔出腰间长刀:“王爷果然厉害,是我掉以轻心了。”
“不怪你,本王说过,弱肉强食,便是如此。”黎烈一抬手,“抓活的。”
他身旁的暗卫一拥而上,楼晚桥以长刀迎敌,身姿利落,一招一式果决凌厉。
但人数差距太大。
虽然不知道端王用了什么办法,但她守在附近的人应当是被解决了,如今亦无可求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楼晚桥一面应付四周的敌人,一面留意破绽。
眼角的余光掠过浑身带血的黎烈,瞬间就有了计策。长刀一扫挥出一套流风回雪挡开攻击,脚下一蹬冲着黎烈而去。
他瞳孔骤缩,身子下意识往后,却在楼晚桥几尺远时抽出袖中剑刃。
眼前的少年有如一把锋利的剑,面色不改,仍旧冷漠淡薄。
黎烈出手也十分狠辣,故作要往侧旁进攻,实则俯身躲过一击,在对方调转攻势前握着短刃就往来者心口去。
体力消耗过大,楼晚桥转身横刀,在黎烈攻来之时刀刃划过他的手臂,双方都颇有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血色飞溅的同时短刀也擦过她的身前。
衣袍割裂的声响传来。
借着错开身位的瞬间,楼晚桥得以找到破绽冲出围攻。
她不敢放慢脚步也没有回头,几乎用上了毕生所学的逃亡技巧,好在郊外丛林多,得以隐匿身形。
黎烈眸光沉沉,低头看着手臂上蜿蜒狰狞的血痕,又看着楼晚桥逃去的方向,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身体受到重创,武力也无法发挥出寻常的水平,但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也应当给这位狂妄的大理寺少卿长了记性。
只是方才……
刀刃划破了少年的衣裳,他看见了血,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主子,要继续找吗?”暗卫跪在他身边问。
黎烈挥了挥手,转过身:“你带几个人继续找,其余人护送本王回去。”
“是。”
“呼……呼……”
楼晚桥背靠着一棵树,长刀插在地里支撑身体,呼吸急促,衣襟晕开一片红。
真疼啊。
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此处临近溪边,应当能熬过今夜。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缓过神后踉踉跄跄往前走。
溪水清冽,水面倒映着一轮月,与身形单薄的少年。
楼晚桥拢紧衣服,方才被割破的布料此时漏进寒风,冷意顺着钻入骨髓间。
她恍然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夜。
只是神游还没开始,身体长期以来磨练出的本能让她警觉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去,一条腿挂在枝头晃晃悠悠,目光顺着往上攀,腿的主人正坐在最粗的枝干间,双臂枕在脑后,瞧着是一副惬意潇洒之态。
他仰着脑袋,面庞对着天空那轮月,看不见脸。
楼晚桥目光一凛,掌心搭在了腰侧刀柄上。
但那人没有动作,只是维持着姿势,好像当真在沉浸赏月。
她也没有动弹,只是在沉默间谨慎地打量枝头那人。
借着映照下的光亮可以看见这人穿着一身月白短衣,看不清布料材质,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特征,黑色下装自小腿处被压进长靴中,靴子底下沾着泥土。
楼晚桥仰头看他的同时,那人似有所感,侧过身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