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的钱财,哪有不要的道理。
偏生古籍晦涩,又没个断句,在李瑕无言的轻蔑下,她捡起难得的羞耻心,着实赚不到这份儿赏银了。
与此同时,正当她对李瑕稍有改观,思索着关乎他传闻的违和处,觉得或许另有隐情……
就在当天。
“听闻那个小贼,偷盗玉佩的,竟还与五娘子别有情谊!”
“啊?五娘子哪怕庶出,也是正经相府千金,怎会同他勾搭到一处?”
“谁晓得……”
“快些,大郎君让我等过去,他要当众审问那贼子,逼迫其认罪,还要动用杖责哩!”
安翠听闻了,却并没当一回事。
或许是这段时日里,她和李瑕的相处过于和谐,将他俩初见时那一幕,掩盖在他毒舌却并不付诸行动,更宽容地放过她好几回错处。
她误以为,那个少年也应当如此。
在从众之下,她为了不至于太过特异独行,到底是跟着奴婢们,到了地方。
“砰!”
“砰!”
“砰!”……
奇怪的沉闷动静遥遥传来,仿佛捶打着什么,一下紧跟着一下,毫无停歇的打算。
她走近后,耳畔皆是低低的吸气声。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是要当场打死他!”
话音隐约颤抖,在语气里哆嗦出惶恐与惧怕,更有些微妙的物伤其类掺和在里头。
待在人群外围的安翠不明所以。
“我的天老爷啊,他昏过去了!”前面一个婢子惊呼一声,面色苍白,捂着唇,一副欲呕不呕的作态,连连退后三两步,“不成,我再不敢多看!真是造孽……”
这婢子离开,倒教安翠凑上去,得以一窥堂中全貌。
“到底是在做什……”
她眺目远视,越过重重门廊,朝院落深处张望,却将视线定在某处,倏地顿住声儿,戛然而止。
耳畔仍然是沉重又可怖的棍棒击打声,由两个粗莽汉子,手持长杖,狠狠地,一下下落于青石砖上伏跪的少年处。
纵使杖责,大都是臀股间受刑。而今,却尽数往脊背招呼,暗藏着极尽折辱的意味,像是要将他浑身傲骨都打碎了去!
安翠目所能及,是他力不能支,跌倒在地,近乎强弩之末似的场景。
那个少年浑身的血,眼见要活不成了。
一阵阵止不住的颤栗中,她也几欲作呕,整个人如堕冰窟,从心底深处感到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惹得她满脸惨白,兼并冷汗津津。
行刑的两个壮汉见状,就算明知这人要活不成,却难免有点发憷。
面面相觑着,各自停住,看向不远处的主子,等待他发号施令。
是了。
李瑕就在那儿。
庭院深深处,高座上,他半慵半倦似的侧倚着扶手,懒怠地把玩着一枚扳指。青玉浓郁欲滴,秀润剔透,如同融入满园春色,衬得他肤色白皙、指尖嫣红,好比枝梢末端盛绽的花儿,泛着浅淡的一抹艳色。
他连余光都不屑得给予,宛若那区区的微贱性命,不值得他投以关注。
与昨日散漫随和的年轻郎君,判若两人。
“谁教你俩罢手的?”
他腔调不改,仍旧是好整以暇,含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又在此情此景之下,令安翠得出堪称残酷的、冷漠的,几分漫不经心的,曼声道,“继续。”
话音落下,沉闷痛打的声响再兴。
安翠没出息的瑟瑟发抖着……
她也一如此前的婢子,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另一边儿。
李瑕对于一个小婢子的去留毫不在意,他瞥了眼连连呕血,却还是一声不吭的周致和,嗤笑道,“尔尔酸儒,自诩正义。真真是坏了脑子,死不足惜。”
不多久,底下来报,“没气儿了……”
“去罢,扔到城郊乱葬岗。”他低眉垂目,将青玉扳指戴好,宽松地套在指根处,愈显得他肌理白润如明珠。
他唇角仍自留存着浅淡弧度,不以为意的吩咐着,“与其烂在土里,不如用这一身臭肉去喂犬彘,倒也勉强是得益于生灵。”
一番话说得轻佻又沉重,言辞中的狠戾与慈悲两相交融,衬出矛盾而诡谲的深意,像是在……
厌恶、并怜悯他。
*
又是一桩人命案子。
安翠并不晓得那少年的底细,更对他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可她却最直观、明确的,见到了李瑕暴戾恣睢的一面。
血债累累。
她之前或是捕风捉影,又或道听途说,终究不是亲眼所见。
来到琼苑至今,她方才确切地生出实感,清楚感受到,那些伺候的下人是因何,对他谈之色变。
固有他倚权仗势,摆主人架子,飞扬跋扈乃至生杀予夺,更要紧的,是律法松散之过。对这些纨绔子弟毫无束缚,反倒助纣为虐,纵容地他们愈发嚣张放肆!
是皇帝昏庸无度!是朝廷奸佞当道!是这世道的错!
即便安翠尚且自身难保,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往何处,连从这吃人的相府脱身都难,却依然不自量力的想到——
“我能做些什么?”
总要做出些事情的。
好过忿世嫉俗、好过怨天尤人、更好过一无所知。
相较于将人命不当回事,肆意践踏的某郎君,安翠却正是被他轻贱、鄙夷的蝼蚁一类。
可蝼蚁又怎样?
蝼蚁也尚且偷生。
她有意无意的开始打探府邸之外,与这奢靡的、浮华的士族截然相反的,那些贫困穷苦的芸芸众生。
原身善于女工,她寻不到好法子,便在闲暇时候绣些手绢儿、香囊,卖给旁人,零零碎碎攒下几百个大子儿。又在一日里,跟着猫主子偶然去到角门,乍见门外小巷子里蹲着好些个孩子。
教安翠骤然想起近来诸地频有乱象的传闻。
“他们……”
安翠没忍住,上前询问守着门户的汉子,“都是从乡下逃灾,来到城内乞讨求生的?”
“就是么,可怜呀!”那汉子不住摇头,再共她道,“前儿更多,管事发话不给占地儿,教我等给轰走。这几个娃娃赶了又来,想是爹妈都死了,没个去处,这不,还守在那儿呢。”
“……能守到什么?”
“求得大人们发善心,收留他们做奴仆呗。”
“卖身为奴?”
“总好过饿死吧。”
“可、”安翠怔怔看着那群瘦骨嶙峋的孩子,语调有点哆嗦的失声道,“可府里不是不缺人手吗?”
“都是命……”汉子唏嘘不已,却并无分毫施以援手的意向,瞧她一下,重复道,“人各有命。”
她沉默良久。
在那汉子看傻子似的神情里,安翠解开荷包,将身上仅有的,近来攒下的那些铜钱都倒出来,捧了满满一大把。她将这点儿小财分下去,再一个个儿的指引着,让他们去街上买吃的。
“……听说城里有个地方,叫慈幼局,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我不知道地址,好像在城西那儿,去问问吧。”
空荡荡的巷弄里,她捏着瘪下去的钱袋子,身无分文,却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同将心底的五味杂陈也一并压住,换作沉甸甸的哑然语塞。
但这点儿绵薄之力,又顶甚么用处?
“哪怕只是聊胜于无……”
她望着苍茫青天,坚定且认真的再将上话说了一遍,“哪怕只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