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随燕姮扎扎实实地歇息了。
楚随在房间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燕姮躺了一会又回三楼窝着,楚随没上去过,也不知道她干啥。
久违的,楚随终于有了一次没有光怪陆离梦境的夜晚,不用担心又窥探到谁的秘密,一种属于“生”的平静,终于在多年后仁慈地在半夜轻轻拥抱了他。
两个人见面时,都有点摸不清是哪天的晚上十点。
他是被饿醒的,从床上起来人都有些发飘,摸到厨房里把水烧开,正准备下面,听到了楼梯口的下来换茶的燕姮。
“怎么不开灯?”燕姮抬手,把厨房的灯打开了。
原本只是抽油烟机的照明点亮的一隅,厨房吊灯一亮,那点光显得无足轻重。楚随眨了下眼,适应了。指了指抽油烟机,意思是这个就够了。
“哦。”燕姮应了声,抬手“啪”把灯又关了。
楚随:...你开都开了。但他也没多纠结,晃了晃手里的面桶,问:“吃吗?”
燕姮捏了捏并不存在的小肚子,果断地说:“吃,我要干拌的。”
楚随发现自己真的适应很快。
燕姮这德行,得寸就进尺,给梯就上杆,他也从一开始的无言以对,到现在的接受良好。
从橱柜里正准备拿出锅给她炒个哨子,却被她止住了,过来摆摆手,说:“不那么麻烦,油泼就行。你正常煮,待会我烧个油。”
面捞出来,把她那份的面汤沥干递给她。她那勺热油正好烧得微微冒青烟,指使楚随抓了把葱,撒了点辣椒面,“滋”一声倒下去,面上冒几下细密的油泡,香味一下就扑起来,葱香和椒辛,让人咽了咽口水。
“本来不饿的”燕姮欲盖弥彰地说了句。
厨房是开放式的,两人懒得抬去餐厅,在岛台就“吸溜”起面来,默契地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
直到楚随喝完最后一口汤。
燕姮颇有些养小孩的欣慰,说:“你的厌食问题,心理因素要大于生理问题,进去这一趟反而好了很多。现在只要慢慢把脾胃养回来就好了。”边说还边戳了戳楚随的小臂“太瘦了,好在男孩子长身体的时间要晚些,不然都担心你以后长不高。”
楚随浑不在意,收了碗筷,说:“进边境还有...身高要求不成。”说话还是有些磕巴。
燕姮笑了笑,说:“不是,是你会拉低家里颜值的,我养的小孩都高。”
家里。
这个词让楚随陌生,陌生到听到这样的词会觉得有些抵触。他换了个话题:“‘都’?说得像...你养过很多...小孩。”
别墅里他就见过自己一个。
燕姮歪着头想了下,说:“正儿八经带在身边养的,加上你就三个。”然后有些恶趣味的试探:“看到你郑奶奶了吗?那是第一个。”
楚随回过身去看她,油烟机暖黄色的灯光让燕姮的面容比白日里看着更柔和,一头墨发养的油光水亮,像无月星夜下的山谷幽潭,白皙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那双眼睛与这面容格格不入。
太静了。
她身上过于疏懒的气息,像是那些家中久贵养出来的闲散后辈,富贵见惯,万事不上心。可是细细一品又觉得不是,思来想去,又归成三个字。
太静了。诸事看淡,了无牵挂,所有的情绪都像表演。
在“边境”里,她会更像个活人。
说似乎说她十七八对,说她二十七八也对,说她七老八十...
燕姮见楚随望着她发呆,笑着晃了晃手,说:“回神了。”
楚随倒是没接她的笑,将碗翻过来把水沥干,擦了擦手,靠着料理台,问:“坦白局?”
在相处的一段时间里,燕姮并不刻意隐藏。她的话里有些奇奇怪怪的过去,仿佛牵扯到很久的以前。
燕姮并不惊讶,只是看了下餐厅的摆钟,问了句:“不睡了?”一副可能要彻夜畅谈的模样。
楚随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说:“我刚起。”
燕姮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好吧,那咱们走吧。”
楚随来别墅时间不短了,衣服已经从短袖换上了长T。但他从未在别墅里逛过,他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划得很清晰,二楼的卧室和一楼的餐厅厨房。甚至连客厅他也很少待。
燕姮不找他的时候,他会在花园里发呆,或者坐在卧室的阳台上...
换个地方发呆。
十来岁的孩子,敏感得过分,他仿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甚至希望燕姮想不起他这号人,就不会因为自己什么不经意的行为惹了她的不快,被赶出去。
燕姮不打搅他,她觉得应该给受过心理创伤的孩子一些空间和自尊,没必要表达过多的关注和热情,但也实在看不下他这样,给他找了些书。
毕竟她也很擅长和孤独相处。
所以楚随跟着燕姮上了三楼时,是他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这栋屋子的全貌。
这栋房子有五层,一二楼现代化的全屋智能装修,三楼全被打通了,只有几根承重的立柱,一闯进眼帘的就是那挂壁的巨幕液晶电视,游戏人物正潜伏在屋顶,右边亚克力的立柜,里面全放的游戏碟。偌大的屋子,就电视机前放了个懒人沙发,几乎可以想象燕姮瘫在上面,打游戏的模样。
燕姮叫了他一声,领着他上了楼,到了四楼门口,一道厚重的防盗门。
手放在指纹锁上,机械的女音响起,门缓缓打开,屋内暖黄的光落在燕姮身上。趴在门边的燕少阳被吵醒了,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两人一眼,又睡了回去。
她脸上带了笑,淡淡的,转过头来说:“进来吧。”
是挑了二层的宽敞书楼,古色古香,淡淡的木质香气萦绕在鼻尖,楼梯扶手上都精细地做了雕,像是如意莲纹。两层的棕褐色书柜都做的整面通顶,书都分了类,仔细看标签都是螺钿嵌进去的,斜前方的屋顶开了扇十米窗宽的玻璃天窗,屋外的月光落尽屋来,照在中央的巨大玻璃岛台上,柜子中的各色贵重珠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楚随想自己当真是个俗人。
看着这雕梁画栋的屋子,他第一个反应是:那么有钱,应该不会被弃养了。
他跟在燕姮身后,见她挑了好几套册子,接过来就坠得他弯了一下。每本都厚实得很,他抵在胸口上往上抬了抬才抱住。
全部拿完,两人回到楼下。
书册都放在了岛台上,燕姮先是抽了一个文件盒给他,说:“看看。”
楚随接过盒子,翻开盖子第一页就是自己的一张简历表,姓名、身高、血型、事无巨细,还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证件照,像模像样地贴在了上面。
像是他一年级学生证上面那张。
他草草地翻了下,他过去的十来年,几乎都装在了这个盒子里。被楚家找回的那几年的资料要少一些,估计是深宅大院,她的手也伸不进去。
翻完,他评价了一句:“挺全的。”
也不想看了,把盒子还了过去,燕姮接了过来,看了眼楚随紧绷的嘴角,笑了下:“没想接你伤疤,这不是让你明白我对你到底了解多少嘛。”
被对面看出了自己的不开心,楚随欲盖弥彰地抬起头来看燕姮的眼,说:“我理解,随便领养小孩都要问问来历,何况...”他环视了一圈,“你这家大业大。”
燕姮被他逗笑了:“我可当不起这句家大业大,顶多是靠师门遗产混吃等死的N代。”
她打开盒子,抽出了几张纸递给楚随,说:“这两年的事情还记得清吗?”
楚随接了过来,上面写了些他六岁和十二岁那年的变故。
他自小早慧,哪怕六岁的事,他也记得很清楚了,资料里简单描述,来自当年那栋楼里人的口述。如今写在纸上,印到眼里,画面生动仿佛昨日。
他同母亲住在老破小的居民楼里,有几个同龄的玩伴,在那一年,他突然能够窥视到别人的梦境。一开始,他只是当做小朋友间新奇的小游戏:三五个小不点蹲在楼梯脚,叽叽喳喳地说昨晚梦到什么神奇画面了,他毫无防备,把自己看到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看着小伙伴们惊奇佩服的眼神,生了些无用的骄傲。
后来,这个小游戏在楼里被宣扬了起来,传进了大人的耳朵里。从一开始的笑谈敷衍,到自家小孩每早兴致勃勃地来问自己昨晚梦到了什么,再到晚上被孩子告知:楚随全都看到了。
大人变了脸色。
夜晚的梦,是白天藏好的欲望。
一切开始变了,从冷漠到厌恶,孩子们也被规束起来,再也不同他玩了。远远看见他,会低声围在一起,小声说:“别看别看,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年幼的他想上去解释过,然后挨了几次群殴,一边动手,一边害怕的叫他滚。
痕累累的他回家后,母亲叼着烟,嫌恶瞥了他一眼,骂了句:“废物。”
这句倒是常听,从懂事后母子有过温情的两年,但在母亲发现利用他这个废物,并不能从他的生父那捞到钱后,假面就碎了。
他成了楼里的怪物,孩子大人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晦气,他也就不出门了。可是在家里的话,不知道如何惹了母亲总会有一顿皮肉苦,他学会把自己藏起来。
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早晨,他不用藏了。他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在阳台上和电话里的男人吵架,以死威胁,下一秒就摔了下去。
五层楼的高度,刚下去的时候还没死,他看到她在地板上抽搐,七窍都流出血来,在水泥地上蜿蜒,那条艳红大花的雪纺长裙彻底被染得猩红,眼还死死盯着他。
先是有人喊了句:“有人跳楼了!”
所有人都喧闹起来,警察,救护车,陆续都来了。
那时候“流量为王”的口号刚起,这种新闻,花边小报的记者喜闻乐见。类似“豪门无情,楚家不认私生子,逼良女跳楼”的带感叹号标题炒得沸沸扬扬。
楚家把他认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