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姮将镜子拿起来放在楚随手里,道:“是,能吹响。”
楚随似乎看到了远古的大地,巨大的神鸟,在人的梦境里翱翔,云与月在它身旁掠过,风穿过它的脊,吹响一声声长笛,呵住那些暗夜匍匐在人们床边蠢蠢欲动的噩梦,惊醒受困的人。
《后汉书·仪礼志》上写:“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白泽精怪图》也记录过,做了噩梦的人如何向伯奇寻求保护,上面说人若是晚上做了噩梦,早上起来在屋子的东北方向发愿,说“伯奇伯奇,不饮酒食宍(肉),常食高兴地,其恶梦归于伯奇,厌梦息,兴大福。”这样反复七次,就会平安。
这样一个神兽出现在镜斋,再适合不过了。
楚随继续问:“之前在边境你和我说,出来就告诉我是怎么进入边境的。现在可以说了吗?”
燕姮点了点头,拿回了楚随手里的伯奇镜,与旁边的棱形小镜放在一起,说:“血刃和伯奇镜是一套,镜斋一脉必须通过血刃划开皮肤,靠血液流入伯奇镜进入边境。”
她拿起血刃,并不见得怎么用力,就在指尖扎了一个口子,滴在伯奇镜上,道:“我杀了魇神,边境排斥我的血,我再也无法进入边境。”
伯奇镜毫无反应,安静地躺在那。她说:“但是,我的血液却似乎成为了我灵魂的载体,以能够进入边境者作为媒介,只要他们吃了我的血,我也可以跟着他们进入那层边境。”
燕姮拉过楚随的手,也在他食指上一点。楚随指尖微痛就看一滴血挤出来,燕姮将它滴在伯奇镜上,镜面突然亮起来,荧光微微,一明一暗,宛若呼吸的频率。
楚随有些紧张,说:“我们才出来,又进去了怎么办。”
燕姮说:“边境不是我们想进滴了血就能进。师父他们说法讲究,叫滴血就是投帖,什么时候进得看边境什么时候召请。我说得直白些,边境就像一个大型联机恐怖游戏。你的血能让伯奇镜起反应,等于你有了账号,但是有了账号你也还要等游戏‘开服’才进得去。”
楚随想了下楼下那一整层打通的电竞房,感觉自己窥到了燕姮网瘾的一角。
“刚被我们毁了一层边境,它系统维护要有一段时间呢。”
楚随看了眼《镜斋》,说:“要是突然提前了呢?”三百年突然提前成三十六年,她们镜斋这一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燕姮愣了下,说:“不能那么背吧?”说完当机立断,用血刃在指尖上的伤口又破开些许,血珠涌出来,还没等楚随反应就塞进了他嘴里。
楚随:!!!
被吓得退后愣了一步,但铁腥的血味还是蔓延在了嘴里,顺着唾液滑进了喉咙。
他惊慌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燕姮,想吐出来,望着地上的华贵厚毯又忍住了。燕姮看他进退两难的模样,脸上带了丝笑意,说:“咽下去吧,没毒,你也不是第一次吃了。”
楚随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从边境出来,趴在床边呕出的那一大滩黑血。看了看燕姮,又看了看她还在出血的指尖,皱着眉咽了下去。
口腔里的血气让他不舒服。
除了吃了别人的血,觉得怪异。还有种自己像是被她用血液喂养的不适。
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望着窗外已经西沉的月亮,悠悠说了句:“那你什么时候拜我为师,加入镜斋。”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偶尔一声木地板的空响,显得这种沉默更加让人不耐。
但是燕姮并不着急。
毕竟,她找上楚随,不也是看上这个孩子无处可去吗?
见惯血的人,哪里那么多菩萨垂眸,神佛见怜的慈悲心。
不知过了多久,楚随终于开了口,说:“我明天...想去个地方。”
第二天,燕姮在地下停车场换了辆车,按着楚随的记忆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寻找的过程并不顺利,他们甚至问了好几个几条街外的老居民,才勉强确定位置。十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曾经老破小的居民楼,三年前被拆迁,现在已经成了高大光鲜的商场。
楚随站在商场一楼,燕姮离他离得很远,只是望着他,保持着一个旁观者的距离并不上前一步。
他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映出他的身影,商场里播放着轻快的钢琴乐,中央空调辛勤地运转着,旁边美妆店的香氛味让空气都变得像柔软温暖的。
他不过十五岁,营养不良了几年,没有长高太多,可现在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已经和母亲跳下来时差不多大小了。
他其实有些想不起母亲当时那条裙子具体的颜色了,只记得大片大片的红,要浸进眼睛一般的红。还有她那双永不闭上的眼。
边境里,他最后和阳阳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很想回来看看。
他在来的路上,一直和自己说不要当着燕姮的面哭。可真的到了,他却发现自己连泪意都没有。
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他甚至怀疑自己当时离得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近,恍惚里他甚至可以看见血涌出来时,母亲鼻翼微翕的样子,眼睛里还没有熄灭的诅咒般的恶意。
他像是为自己构造了一场边境,清醒地反复咀嚼着属于自己的噩梦。
他不算一个健康普通的少年,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他一直清楚。
余光里,他看到燕姮的身影。
像一个客套、礼貌又恪尽职守的守护者,站在若即若离的位置,留给彼此都可以从容进退的分寸。
一个绝不会“冒犯”的安全距离。
他想起照片里一个后来在没出现的人——“邵清”,还有燕姮避而不谈的样子。
她这样一个散漫的人,却对男女之防有着过于敏感到奇怪的警醒。他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燕姮大了他百来岁,有着东西太过刻意反而反常。
起初,他以为是燕姮对他的防备。但是,在昨天提到“邵清”这个名字时,他机警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一种来自直觉的推测,让他慌乱。
楚随突然感受到掌心有一丝刺痛,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里陷进皮肉的指尖。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先于感情萌发的渴望。“无法渴求”的直觉判断让他产生了一些焦虑,这种焦虑直冲心口几乎产生了灼热的痛觉。
他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自己模糊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了重要选择的关口,哪一种做法才能让他真正意义上的永远留在镜斋,抓紧自己的渴望来缓解心头的灼烧。
在“邵清”这个名字里,他似乎看到了选错的代价。
如久行雪夜的人突见薪火,可怜的少年不曾拥有过温暖,一个人这样努力走到如今,连如何伸手都感到惶恐。
好在他足够聪明,这种聪明为他造就了一种可贵的直觉,敏锐但也脆弱地洞悉燕姮身上对他的一种矛盾感。
她似乎需要他加入镜斋,帮助她进入边境。但是,好几次望着他的犹豫和审视,又叫他觉得燕姮不想让他与自己牵扯太多。
哪一种选择才能让他消除燕姮的犹疑和排斥?
他想他需要一种更委婉,暗默的方式,才不会成了像邵清那样的“前车之鉴”,这种方式需要真实到让自己也相信,才会丝丝入扣,让燕姮也相信。
他跟着燕姮离开故地一路无言,回到镜斋,在燕姮准备上楼时终于开了口。
“我不会拜你为师,也不会加入镜斋。”
“我们...做场交易。”
燕姮转过身,收了散漫的姿态,稍作思索道:“你说。”
楚随慢慢组织了语言,希望自己这段话说得够顺利,说:“首先,我会留在镜斋十年,也十年间我会保证事事以你为主,绝无二心。”
他顿了顿,说:“就如同你待你师父那样。”
燕姮没接话,继续听他说:“其次,这十年间,我会和你继续找下一个可以进入边境的人。”
“待到十年期满,我用瓷生离开边境,你也要放我离开镜斋。”
燕姮听了,没说话,走到沙发旁坐下,想了会笑了,说:“这听起来,更像是你在威胁我。比如,我不答应你,下一次进边境你就会直接用瓷生离开。”
“不是!”楚随面上有些着急,又迅速镇定下来,说:“我说了,这只是交易,不是威胁。我需要一个期限。”
留在镜斋是他的目的,跟在燕姮身边也是。可是他的野心让他想要谋求一个更平等的位置。所以盘算出这样一个交易。
接着,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我不会像镜斋的人一般,一辈子都耗在边境里。”
他望了窗外的落日西沉,说:“我会走出去,会去做一个普通平凡,不会因为噩梦惶惶终日的人。”
八百个心眼子的两人凑在一起,总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揣着对方的真正意图,每句话都在博弈。
后来燕姮回忆起来,发现自己入局的第一步,就是先入为主地将眼前的人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那时的她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看着那么坚定的楚随抛掉了许多的顾虑。
楚随察觉到了燕姮一瞬间的放松,意识到自己这步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