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床,她赤脚站起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只船上。
墨蓝色的帘布上挂着风铃,外面忽而传来清脆水声。
谢楚云拉开帘布,倒映在眼眸中的,是一副昳丽靡艳的景色。
平静的墨色湖面映出莹白的月影,小船被伸出湖面的大片植物包裹,水珠从肥厚的叶面滴落,无数比人脸还大的艳紫色花朵静静绽放,散发着迷人的幽香。
在花朵锦簇之中,妖孽般的少年上半身撑着船,下半身被墨色湖水掩盖,单薄的布料湿得几乎透明,紧紧贴在很有料的身上。
听到拉帘子的声音,他单手支着脑袋望了过来,与花朵颜色如出一辙的眼眸,仿佛流淌着醉人的水波,和少女四目相对。
“过来呀。”
他微微眯起眼眸,磁性低哑的少年音色,仿佛在向少女邀约,一同走进神秘美妙的夜下佳宴。
如果是很多年后的谢楚云,一定会把他当做不知死活挑衅她的蛇妖,一剑砍下去。
但那时的谢楚云还尚存着呆呆傻傻的气质,身上也只挂着一只小木剑。花朵散发出的浓香使她的头变得晕晕沉沉的,身上似乎有些发热,她毫不犹豫地走向少年。
然后,伸出手,在少年加深的蛊惑笑容中,握住了他的手臂,略微使劲,把他从水里提溜起来。
刚吃饱饭睡下的少女,力气大得惊人。
她想了想,把床上薄薄的床单拿了出来,贴心地盖在了湿漉漉的少年身上。
少女老母亲似的叹了口气。
水上湿气大,她肯定吹风吹着凉了。这家伙不知道是谁,可怜兮兮掉在了水里,湖水冰凉,还傻傻的不知道爬上来,要不是她,这家伙肯定得生病。
少女在心里喜滋滋地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以前,母亲常常出其不意地把她丢进各种秘境里修炼,因此她也习惯了四周突变的情况。蛊月晋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发烫的手忽然贴住了他的额头。
少女的脸离得他很近。因为热,她的脸颊通红,一双猫眼亮晶晶的。
在浓郁的花香中,蛊月晋似乎闻到了一缕平和的,混着泥巴味的麦草气息。
谢楚云撤回手,额头和眼角都烫得粉红,认真道:“你很幸运,还没有生病,不要泡在水里,对身体不好。”
蛊月晋很快反应过来,拉回少女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唇角若有若无地亲吻着她的掌心,浓密的睫毛下,紫色的眼眸紧盯着少女,仿佛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他低低地笑:“你呢……是不是很热?是不是……很不舒服?”他散开床单,形状优美的脖颈间黏着几缕潮湿的黑发,喉结暧昧地上下滚动,剔透的水珠从上面滚落,融入湿润的衣裳。
“来,我可以……帮你解决。”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谢楚云的声音慢慢的,身上越来越热,眼前的人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揉了揉眼睛,额头上分泌出细密的汗,“我去睡一觉就行,只是小病而已,我的自愈能力很强的。”
她受过不知多少比这还严重百倍的伤了,都熬过来了,这点风寒根本不值得一提。母亲说过她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修士,面前的人虽然不是凡人,但也只是普通的修士,和她相比差得远呢,如果不小心被她传染了,肯定症状比她还严重!
她想着,抽出手往船里面走,却再次被人握住了手腕。
这次的力度要大很多,被他握住的皮肤微微发白。
蛊月晋不甘心地拧眉。
从来没有人接二连三地拒绝过他!她好大的胆子!
他冷笑着,刚要说什么,被少女打断了。
“你很烦耶,”她强硬而大力地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请问你的耳朵有问题吗?还是脑袋进水了?”
因为发热,她的嗓音听起来软软的,语气却很冷:“我现在身体不舒服,脾气很大,要是你还听不懂人话的话,我会忍不住打你的。”
蛊月晋被激怒了。
尽管他不受靡阳莲的影响,心底却仿佛有一点火光被点燃,生平第一次,出现‘绝对要把对方拿下’的想法。
他的手心浮现出一点粉紫色的幽光,蛊月晋上前一步,要把光拍进少女的身体里。
然而,还未等他触碰到谢楚云的背,忽而听到前面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身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快速抓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
“长点教训啊。”
少女不容违背地带着他往湖中坠去,呼啸的风声中,他只看见璀璨的星空,少女翻滚的黑发,和不高兴抿唇的下颚。
溅起的巨大水花打在墨蓝帘布上的风铃上,摇摇晃晃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楚云再次睁开眼睛,回到了熟悉的房间和床,以为莫名其妙的小船和少年都是梦境,毫不在意地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
一切都和往日没有差别,除了……
不知从哪飞来一只七彩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在她的掌心吵闹,撵也撵不走,谢楚云无聊时也逗弄它,摸摸它脑袋上的软毛,过了几日,小鸟消失了,谢楚云以为它飞走了,便也没在意。
但另一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蛊月晋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气抖冷之下,他调查到雇佣谢楚云的人是蛊月家旁系的小姐,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尽的劲,蛊月晋第一次参加到蛊月家的权力斗争中,凭借着狠辣的手段,八面玲珑的性格,和庞大的关系网,蛊月晋在一众直系血脉中杀出血路,坐上了家主的位置。
彼时,谢楚云也靠着她怪物般的天赋,以及不符合身份的嚣张性格,在上界名声大噪。
蛊月晋再次见到谢楚云,是在几大家族共同举办的宴会上。
那是很早之前了。那时的巴族还没被灭门,四大家族彼时还被称为五大家族,巴氏的家主把少女带到晚宴上,乐呵呵给他们介绍,这是他最得意的打手,他打算过些日子赐予她巴家一族的姓氏。
当时少女的反应,蛊月晋到现在还记得。
比起初见,谢楚云的性格已经强硬很多了,众目睽睽之下,少女抱起双臂,笑得张扬又惹眼:“我才不要,怎么想都是我现在的姓好听一些吧。老哥,可以麻烦换个奖励吗?”
巴氏的脸刷一下就黑了。以蛊月晋对他的了解,说不定没多久就会让少女消失。
当时的蛊月晋并没有什么紧迫感,他们其他四个家主早就商讨过,不过几天就会让巴氏灭门,瓜分他的势力。
所以他当即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谢楚云听到声音看向他,歪着头思考良久,终于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啊,我好像见过你……你以前在岚院当过男妓吧?后来我好像还梦见过你。”
死一般的安静。
蛊月家家主,蛊月晋,曾经做着最低贱最让人不齿的工作。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但没人敢说出口。
毕竟,软若无骨般坐在家主位置上的,是远近闻名的,最为喜怒无常,也最为残忍冷血的家主。
——啪啪啪。
男人戴着银丝手套,笑着给少女鼓掌。
很少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就比如那时,几乎没人知道,他当时是真心在为少女鼓掌。
蛊月晋,对自己无比自信,也从不觉得自己当过男妓的经历是耻辱。
他生来便尊贵。无论何种身份,只要他还活着,所有人都天生低他一等,这是他天生就有的观念。
当男妓时,所有人都被他吸引,所有人都对他百依百顺,不就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他厌恶的,是提起以前的经历时,那些自以为藏的很好,眼睛里却依然流露出的嘲讽目光。
最最无法忍受的,是某些蠢货对他投来的,高高在上的,以为能‘救赎’他的,怜悯的目光。
所以他才忍不住勾起唇角。
好久不见,这个呆头呆脑的女人依然没变。少女的背脊挺立,困倦地聋拉着眼皮,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在陈述自己知道的,目光坦荡而纯粹,不刻意回避,也不谄媚讨好。
虽然蛊月晋没说,但他回去后,少女已经在屋里无聊倚着墙等他了。
“姓巴的说你有事情要和他说,让我来帮忙传话。”
蛊月晋心里忍不住发笑。
巴氏这是又想除掉谢楚云,又以为他也记恨她,干脆一箭双雕,既能卖他个人情,又能借刀杀人。
不过……恰好遂了他心底阴暗的心思。
蛊月晋,从当初万人追捧的男妓,变成了掌握无上权力,人人惧怕的家主。
他突发奇想,开始第二次勾*引。
然后,又失败了。
蛊月晋怒不可遏,极高的自尊心又一次被这个女人踩在脚下,他恨不得立马把谢楚云碎尸万段!
但偏偏!根本没人打得过她!!!
他怀疑姓巴的根本不是想借刀杀人,而是想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他!
恰好,一向以严谨和洁癖闻名的封家家主找到他,说谢楚云越来越不可控,他们决定杀了她。
他们,指其他三个家族的家主。
为了让谢楚云放下警惕,他们想让蛊月晋亲自下场,和她搞好关系,最后亲手送她上路。
直白点说,就是让他□□她。
或许是处于某种执念,蛊月晋想也不想,答应了。
多年过后,他也终于报了自己当年的仇,亲眼目送谢楚云喝下下了料的酒。
心中除了畅快,更多的,是迷茫。
好像,做错了什么。
如今他逃来下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弄清自己心里说不清斩不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谢楚云撑着剑,问:“说完了吗?”